“既然你不喜欢我,那为什么还要对我好,为什么要让我觉得你有可能喜欢上我,我是你的亲孙子,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对我好,你疼爱我为什么又要作践我?”
“你可真会算啊,对我好让我没法彻底痛恨你,又没有好到能原谅你;作践我又没有坏到让我能彻底摆脱你,又让我无时无刻都痛彻心扉。我整个人被你一边上药一边捅刀子,我又爱你又恨你,我不知道怎么平衡这两种感情,我恨不得把自己撕成两半!
“你呢?你不停地拿刀子刮我的肉,刮完又上药,伤口还没好,天天要扒开看看里面长成什么样,还问我为什么没康复……”
“我问你,日日剜骨剔肉,地狱中还有比这更残酷的刑罚吗?”
“你问我为什么不对你感恩戴德?”
“我真是倒了十八辈子大霉,我上辈子杀人放火,才投胎到你身边做孩子!”
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
如果有的选,他宁愿不要现在漂亮的皮囊、卓越的聪慧,也只想投胎到父母双全、温和包容的人家。
他想投胎到狄家,做狄仁杰家的孩子,哪怕丑一些粗苯一些!
至少,狄仁杰是真心喜欢他。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倔强地说:“我不会再任由你的喜好影响我了,我不会再追着你讨你的喜欢了。如果你觉得我这是大逆不道,是罪该万死,那你赐死我、软禁我、冷待我,我都甘之如饴。我不想再听你说你最喜欢我。最疼爱我的谎言了。”
“哪吒削肉剔骨以还父母恩情,你要是觉得还不够偿还,那我也能把我的皮肤、筋脉、肌肉、骨殖都剔下来还给你。放过我,我把命还给你,你从此放过我!”
武曌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望着这个自己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孩子,眼泪也落了下来。
她很想暴怒,把面前这个乱臣贼子拖出去乱刀砍死!可这又是她倾注心血的心头肉,她甚至不舍得动他一根毫毛。
良久,武曌颓然地叹了口气。她摇摇头,起身离开了书房。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没有理会。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说:“婉儿,他方才说,我不喜欢他。”
上官婉儿柔柔的声音响起:“那陛下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一句话都没有说。”武曌慢慢地叹气,“但实际上,他现在的性格,我已经很喜欢他了。”
“可仔细想想,他的性格是被我一手雕琢出来,按照我的喜欢做出的摆件,我又怎么能不喜欢这样的他呢?”
其实武曌自己都分不清。
现在祾歌的性格,究竟是他真正的性格吗?
她现在也体会到了那种爱恨交织,恨不得将自己撕成两半的感受。这样实在是太痛、太痛了。
武曌长长地叹息起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离开观风殿之后,祾歌径直回了本枝院。
他找出自己最鲜艳的衣服,命人为他更衣。
往年他都希望将自己藏起来,不要被人看到,也受不了鲜艳的颜色,觉得黑白灰才更符合他的心境。可现在他不打算这么做了。他要穿鲜亮的颜色,要让自己焕发出活力,他要痛痛快快地活着!
这是一件大红织金的圆领袍,往常他不敢穿这个颜色,怕被旺盛的生命力灼伤眼睛。
可真正换上,他才忽然觉得,原来穿鲜亮颜色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沐浴更衣焚香,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然后坐在铜镜前,用珍珠粉盖住脸上的憔悴,细细地描眉画眼,把自己化得漂漂亮亮的。
而后他站在铜镜前,开口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好像在发抖。
祾歌长了好几次嘴,才硬着头皮说出第一句话:“我……我很好……,我、我没有错,我可以喜欢我……”
所以他不用粘着狄仁杰,也不用扒着燕筠青不放,一遍遍来确认自己确实是可以被喜欢的。
他可以有自信,可以有朋友,可以脱离武曌,成为一个活着的人,而不是武曌的影子、武曌的宠物。
他握紧拳头,鼓励自己继续说:“我很聪明,我很漂亮,我会很健康,我很会分析,我很温柔,我很懂书法,我身手很好,我通读诗书,我能歌善舞,我很擅长琴棋书画,我能处理好政务,我能维护国家稳定,我的下属能受我恩惠,我能保护我,我能保护别人。”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发誓:“我很好,很多人喜欢我,我也……我能做到喜欢我。”
他一遍一遍对自己说,说到镜中的人好像对他笑了笑,而后伸出手,抱了抱他。
他伸手去抱,那个人影却消散在他怀中。
他可以保护自己了,不需要哥哥再保护他了,所以他的幻觉不需要再存在了。
他轻声对那个幻觉说:“谢谢你,哥哥。”
没有回应,因为他的幻觉已经消失了。
祾歌深吸一口气,对着镜中的自己说:“我能喜欢我,我能做到,我很好,我很……”
他说到口干舌燥,说到筋疲力尽,说到泣不成声,几欲昏厥。
但就这么说着,他觉得束缚他心脏的痛意慢慢消失,耳边也渐渐平静下来。
他的躯体化症状,慢慢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