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说,有多少人能看出来我不是个——普通、正常、人?”
说完这番话,他收起笑容,又回到面带微笑的样子。
“所以我找你,只是想解决我吃不好睡不好的困境。说实在话,我的失魂症,可能并不需要你随便干涉。”祾歌慢条斯理地说,“怎么演一个让大家喜欢的人,我还是挺明白的。”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脸说:“我一直都知道我长得很好看,从小到大,不管谁见到我,都会惊呼漂亮。所以我去学撒娇,我去练眼波流转,我好好研究怎么打扮自己,让自己好看这个优势尽可能被利用起来,只要我好看,人们就会对我多几分包容,不是吗?”
“或许我不能让所有人都喜欢我,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决定我的生死。所以我只需要让阿婆,让老师,让身边人觉得我很好。他们也会高兴,会对我好。”
这番话说得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燕筠青一时半会竟然完全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
她沉吟片刻,问道:“这是你感受出来的,还是你分析出来的。”
“分析。”祾歌坦诚地笑笑,“你说的感受,我不懂。你可能不知道,我到现在都理解不了思考。我只是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和我自己对话,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分析。有时候我会控制不住自己,把我和那个声音所说的话用嘴巴漏出声来,所以确实我会喜欢自言自语。”
燕筠青曾经不太喜欢他的说话方式,因为他满嘴官腔。可是现在他不打官腔,燕筠青才发现,他说起话来,确实比普通人要难理解很多。
看来那些官腔,都是女皇和狄公教他背下来的套话。
燕筠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问道:“对了,苏王友呢?说他坏话那个人怎么处理了?”
“他昨晚回来,告诉我庄子的集市上有皮影戏看,还问我去不去。我看他笑得很开心,所以多给他放了假,让他去把戏看足看够。”祾歌认认真真地说,“他很开心,我不想让他立刻不开心,所以我没有告诉他,而且把那个人撵走了。”
“不是‘而且’,是‘而是’。”燕筠青纠正他,“这两个词长得像,但是意思不同。‘而是’和‘而’一样,是转折关系,‘而且’是递进和并列关系——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祾歌扭了下头,又弯曲了一下手指:“转——折——?”
理解,还是不理解,他自己一时半刻也说不太清楚。所以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先记下,慢慢想。”
燕筠青端详着他,忽然笑了:“你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虽然狄公也好,陛下也好,总强调你有失魂症,你没有七情六欲,和普通人不一样……但实际上,你还挺能跟人共情的嘛。”
“共情?”
“就是喜他人之所喜,悲他人之所悲,总而言之你理解一下。”
祾歌沉吟不语。
好一会儿,他才说:“你错了。”
“我不是感受到了他人的七情六欲,我是看到,记下,分析出来了他人的七情六欲。”
“这件事我做了十几年了,每个人都是我的……”他忽然词穷,活动着手指说不出话,燕筠青及时补上了“素材库”这个词,他才能把他的话继续下去。
“我在每个人身上都学,看得多了,逐渐也就明白。只要我这样做就好,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但你问我有没有感受……”
“我不知道。”
“我曾经以为我是从来不会生气的,我只是大喊,大哭或者尖叫,又或者是不说话。但是有次老师告诉我,我正在生气,我忽然就想起来,原来以前我发过那么多次脾气。”
“所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就分辨不出来。”
“如果告诉过你呢?分辨情绪对你来说难吗?”
“熟练之后就会很简单。”祾歌笑笑,“你会觉得说话吃饭穿衣服难吗?我是很聪明的人。”
燕筠青没有接话,她翻看着祾歌面前的黄绢。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长横,但却写的整整齐齐。她粗略地数了字数,又数了绢布的页数,略一估算,只怕他写了一万多个长横。
“这些你写了多久?”
“一上午。”
“只写同一个笔画?”
“嗯。”
“不累吗?”
“我,开心的。”说到自己的心情,祾歌有些生涩,“写字同一个笔画,练功同一个招式,事情反复去想。重复,不变,稳定,我开心的。”
“你知道吗,我本来在想,你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意思,家里也不愿意挑明了认知问题,那么还有什么适合你呢?所以我这几天在为你准备积木,想让你去玩沙盘游戏。因为我想让你开口说些什么,或者写些什么。”
“不是说你自己,我只是想让你倾诉,让你表达一些——让你多说几句话。因为倾诉本身就是一种疗法。”
祾歌静静地听着。
燕筠青如释重负地笑了:“不过现在我发现,好像书画更适合你——会画画吗?”
祾歌点头。
“那就继续去探索你的左手书法流派,闲了可以写写画画,跟别人讲讲你作画时候的思路和想法,这都是治病的方法。”
祾歌轻咳一声,打断她的话:“看病,瞧病,理病,注意避讳,别被御史抓到把柄。”
燕筠青“啧”了一声,这群古代人,倒是真麻烦。
她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字体该叫什么名字?”
祾歌歪了歪头:“我想想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