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了,吴虞紧紧抱着盒子,想着回村把爹埋在西山头,让他魂归故乡,自己永远离开那片伤心地,反正这世上只剩下了自己,了无牵挂,抱着长琴,浪迹天涯。
突然人群里出现一女子,穿着一席紫色华服,头戴金冠,面容姣好,约莫二十多岁,腰间别着一根碧色长笛。
她身后跟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身红衣,毕恭毕敬的跟在女子身后,二人拨开人群,来到吴虞身前。
吴虞感到身前一片阴影,抬起头看着他们。
“我乃青灯阁宋在水,刚才听你一曲长琴,是可塑之才,你可愿意拜我为师,入青灯阁?”
铜镜外的裴展听见“青灯阁”二字,神色严肃,看向衡观道:“此女子口中的青灯阁可是二十年前一夜之间覆灭的那个?”
“不错。在你昏迷之时,我就猜测吴虞长老跟青灯阁有关,果不其然。”
“原来如此,飞鸿踏雪本是青灯阁秘宝,怪不得吴虞长老能解此伤。”裴展想起吴虞长老的拼死一救,又黯然神伤。
铜镜里十七岁的少年吴虞看着宋在水,心想也好,远离这片伤心之地,对着女子点了点头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能讲?”
宋在水道:“但说无妨。”
“可否借我一百灵石,再让我回家一趟。”吴虞想起来给父亲请神婆超度的一百灵石还是借的王姨的,正好回去最后一趟把钱还清,再把爹葬好。
宋在水温柔一笑,回头冲着身后的红衣少年道:“思逸,把灵石给他。”
“是,女尊。”
三人约好,等吴虞回村办完事来此街头汇合,一同回青灯阁。
傍晚时分,吴虞换上一身新衣,洗净脸上的血痕,要开启一段新的生活了,王姨说的对,倘若爹在天有灵,他一定希望自己活下去。
吴虞看见在等自己的街头二人,连忙小跑过去,冲他们作了一揖,道:“今日匆忙相见,未曾介绍,在下名吴虞。”
宋在水身后的少年站出来,侧了侧身,对吴虞也作揖道:“女尊是青灯阁第一乐师,身份尊贵。你已拜入女尊门下,我便是你师兄,我叫时思逸。”
闻言,吴虞应声:“女尊,师兄。”
宋在水仪态端庄,语气平和道:“好了思逸、吴虞,时候不早了,该上路了。”
一直往西走,人烟罕至,宋在水从紫色袖口中拿出一幅卷轴,上面密密麻麻的烫金色烙印,古铜色落款。
宋在水伸开卷轴,食指摁在一处符号之上,只见三人身边金光熠熠,画面一转,就来到了昆仑山下,抬眼就是一处飞流而下的瀑布。
“郎君,这就是传说中的悬崖瀑布后与世隔绝的青灯阁吗?”裴展只觉眼前景色美轮美奂,虚无缥缈,今日通过铜镜一看才一饱眼福。
“不错,就是青灯阁,这卷轴也是青灯阁秘宝,这里向来宝物众多,只是一夜覆灭后不见所踪。”
裴展身边的飞鸿踏雪往裴展身上蹭了蹭,像是发出自豪似的,毕竟这是既青灯阁覆灭后重现人间的秘宝之一。
“踏雪快看,这就是你化成型的地方吗?”裴展身边的飞鸿踏雪正了正剑柄,朝向铜镜。“你也很久没回家了吧。”裴展抚摸着剑身,喃喃的说道。
铜镜中三人穿过瀑布进入青灯阁,吴虞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了,真所谓“青灯”阁,数以万计的青色花灯悬浮在空中,灿若繁星,各亭台层层叠叠直插云霄一眼看不到头,真是富丽堂皇,雕梁画栋。
这里的人喜好乐器,当街吹笛弹奏的人比比皆是。宋在水领着吴虞和时思逸两个徒儿一进青灯阁,一旁的男女老少都停下手里的活,弯腰行礼道:“乐师大人好。”
“无妨,起身。”宋在水神态自如,已经习惯了众人敬仰的局面。
青灯阁有一套独特的传统和祭祀制度,每年最隆重的节日是寒食节,阁主会请乐师大人来宫中演奏,为祈福风调雨顺,平安顺遂。乐师大人专为皇家演奏,从不在民间表演,只有最负盛名最有能力的人才能当上乐师。
而宋在水就是青灯阁乐师,应了时思逸那句“身份尊贵。”
确实如此,乐师享有随意进出皇宫的权利,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唯一不依托血统而存在的皇家职位,是青灯阁人人挤破脑袋也想成为的。
宋在水从小精通各种乐器,尤其善长笛,自小就是先乐师弟子,师从名家,天赋异禀,十六岁就成为青灯阁新乐师,多少人对她赞不绝口,想来已有十年,宋在水只要遇上人就会被行礼,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
吴虞却感到很新鲜,跟在女尊身后总有人向他们问好,感觉受到了极多的目光,一点也不自在。
他们入了皇宫,面见阁主。吴虞些许紧张,不敢抬头,听见阁主雄厚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乐师,此去一行可有收获。”
“回阁主,此去结识了这个孩子,名为吴虞,已拜我门下。”
“好,能让你看上的一定是个奇才,他和思逸要好好培养。”
“是,阁主。”
短短几句,宋在水便告辞了,带着吴虞来到宫中一处叫做“入耳殿”的地方,这里有大面积的池塘,里面种满了荷花,殿内对称布局,恢弘亮堂。
“吴虞,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练琴的地方,你和思逸住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说完,宋在水回头对时思逸道:“去叫人把你殿内东边一处收拾出来,以后吴虞跟你一起住。”
“是,女尊。”
嘱咐完,宋在水有要事处理就走了,入耳殿里只留下吴虞和时思逸二人。时思逸道:“我跟着女尊多年,这殿里就我一人冷清的很,现在你来了,我自然把你当家人一样对待,你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把我当哥哥一样就行。”
在街头碰到吴虞时,看他哭红的眼,一旁的盒子,悲怆的曲风,心里多少有了点眉目。
后面的日子,吴虞的心情都很低落,尽管他想开始新的生活,可是爹的离开对他来说是不可磨灭的打击。
平日里宋在水会在太阳刚升起时来入耳殿亲手教导他们两个,宋在水提出过给吴虞换一把琴,但是他跟这把琴待了三年,一时间换了不习惯,索性继续用着。
他没有受过专业的指导,拨琴弦的姿势,弹奏的快慢,流畅程度都需要宋在水一点一点教。女尊平日里待人随和,在指导弟子上绝对算得上一丝不苟,甚至有些苛刻。
早晨来到入耳殿,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弹奏曲目有没有进步,如果昨天指出的问题还没有得到改善,就必须加练,等到宋在水查验合格后才能进行下一步。
吴虞虽有天赋,但没人指导,相对于时思逸比较费力,经常被宋在水惩罚不能吃饭。一天天过去,吴虞长进飞快,身形渐渐消瘦。
生活忙碌起来就会忘记烦恼,有的时候吴虞会对这种忙碌上瘾,只要手头上有事情干,心里就不会胡思乱想,就会好过一些。
时思逸明白吴虞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经常趁着宋在水早上指导完离开处理其他事的时候带吴虞出去散心,这繁华偌大的青灯阁怎么能不好好逛一逛呢。
起初吴虞对违背师命游移不定,时思逸拉着吴虞往外走,他总是不愿离开,道:“师兄,被女尊发现了怎么办,这样不好吧。”
时思逸一笑,“女尊大人只是看着严厉,像这种事情她不会追究的,况且你刚刚来到青灯阁,哪里有不好好玩一玩的道理?”
吴虞拗不过师兄,只好跟着时思逸偷偷离开入耳殿,一路上跑得飞快,生怕被人认出来。
“哎?这不是乐师大人的两个小弟子吗,怎么不见女尊啊?”遇到这种情况两人只能笑笑不说话,然后拔腿就跑,剩下路人独自在风中疑惑:“跑什么?难不成认错了?”
……
后面几天里,时思逸带着吴虞去瀑布旁听溪水从悬崖顶部冲刷而下撞击巨石的声音,去青灯阁最高的一处阁顶看灯火通明,甚至在集市上买了文瑶鱼偷偷养在了入耳殿里面的荷花池里,密密麻麻的荷叶遮蔽水面,宋在水来的时候不仔细看不会发现。
时思逸的种种都是有意为之,看着吴虞比刚来青灯阁那几天开朗许多心里很高兴,吴虞适应了这里的生活,都宋在水和吴虞放下了防备,每天专心习得长琴,伤心事不再涌上心头。
来青灯阁的第四个月,二月十七日,是时思逸的生辰,那天宋在水早晨来到入耳殿,没有进行严格的检查,也没有布置当日的任务,而是又换上了那套紫色华服,头戴花冠,带着两个弟子到皇宫的升平殿里为时思逸庆生。
青灯阁重音乐歌舞,乐师受人尊崇,弟子一样受人爱戴。路上吴虞悄悄问时思逸:“师兄,年年都是如此吗?”
时思逸回到:“是的,年年如此。”
“哦。”吴虞若有所思,原来这里仪式这么繁复。
走进升平殿,这里一切都被打点好了,房梁上的游龙翩若惊鸿,各处摆满了鲜花。
最中间的位置应该是宋在水的,但她不在乎这些,对着时思逸说:“我已禀告过阁主了让国师他们无需过来,今天这里没有别人,思逸,坐。”
时思逸道:“弟子不敬了。”
宋在水笑笑,她明白思逸也懂得自己不喜欢这一套尊卑的说法,他从小就跟着自己,早就如同一家人了。
宋在水和吴虞在升平殿右边并排坐下,桌前摆着很多青灯阁独有的菜肴,这还是吴虞第一次见到。
三人就坐,歌舞表演开始。十几人从门前进入,挥动宽大的袖子,数十条蓝色缅带经扬而出,殿中泛起蓝色波涛,美轮美奂。
表演一个比一个精彩,有以柳代剑纵身起舞的、击缶而歌的、琴箫和鸣的……
宋在水看一旁的吴虞吃的差不多了,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吴虞,跟我出来。”
吴虞抬头稍稍一愣,不明所以,道:“是,女尊。”
二人来到升平殿外,二月里天气微寒。
“不知女尊叫弟子出来何事?”
“没什么,里面太吵了,这里听得清楚。吴虞,你生辰在哪一天?”
吴虞一下就被问住了,小时候家里穷,吃饱饭都是问题,哪里顾得上过生辰什么的,被女尊一问,竟忘了自己生辰。他低下头,吞吞吐吐道:“弟子……从不过生辰。”
宋在水道:“那是之前,既然来了青灯阁就不同往日了,思逸有的你也是一样的,就定在你来青灯阁的那一天吧,你意如何?”
吴虞心里触动了一下,道:“谢谢女尊。”
“怎么样,入耳殿住的还习惯吗。”
“习惯,师兄待我很好。”
宋在水点点头道:“嗯。思逸是挺会照顾人的,你跟他一起住我很放心。对了,你的长琴指法有一点问题,这跟你一开始学琴的时候有关,不是一天半天可以改过来的,以后你每天酉时来我殿中找我。”
吴虞抬头看了一眼宋在水,道:“弟子谨记。”
宋在水微微一笑,迎上吴虞的眸子,道:“你回去跟思逸说,入耳殿里的文瑶鱼不能再多了。”
吴虞心里一惊,神色呆滞,“女尊,你是怎么知道的?这鱼不光是师兄一个人的主意。”
“思逸也就看着老实,你俩每天干些什么我一清二楚,我不反对只是因为觉得思逸这么做情有可原,你俩玩够了就要把心思放在学琴上。”宋在水脸上带着笑意,好像在说:“你小子还跟我玩心眼。”
临了宋在水嘱咐了一遍酉时来她殿里找她的事,二人回到升平殿里,等表演结束吃饱喝足一同回去了。
日后每一天吴虞都去宋在水殿里练琴,有的时候女尊会留下吴虞在殿里吃饭,留下时思逸一个人在入耳殿愤愤不平:“这个吴虞,又丢下我一个人!”有的时候琴艺不精,宋在水罚他练到亥时,等吴虞回到入耳殿时思逸已经睡下了。
“师弟啊,你能不能记忆精湛一点,怎么每回都加练到亥时才回来啊,吵得我都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