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智旻还是会忍不住转过头来看向坐在身边的那个人。当她伏案写作的时候，当她合眼小憩的时候，当她为他忧虑而皱起眉头的时候，他总是想，为什么自己会喜欢上她，是什么时候喜欢的，怎么样去喜欢的。
答案时常是模糊的，在精神状态不稳定的那段日子里，记忆是混乱的。在她离开的第一个月里，他还时常保持一种等待会面的良好状态。
他问闵玧其：“尹小姐明天会来吗？”
闵玧其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谨慎地没有立刻作答，连惊讶都稳在了心底，没有挂在脸上。
他说：“你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啊。她说要离开一阵子，或许是有事请假了。”朴智旻坐在地板上，汗水从眼角浸入，他抬手用力擦了擦眼。
闵玧其坐在他的旁边，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又点点头，回答说：“是。离开一阵子，然后回来。”
朴智旻：“所以她明天还回不来吗？”
闵玧其：“是的。”
“......”
然而这样滑稽的对话总是进行到一半就陡然塌陷。
闵玧其想起那位尹小姐对他说过的许多话，朴智旻怎样怎样，他听上去觉得很陌生，觉得那不是他认识的朴智旻。但当她用脆弱去形容他的时候，闵玧其又沉默下来。那种感觉就像是，他站在了一扇门前，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没有找到一把开门的钥匙。那时候他失望，和很多人一样，踮起脚从猫眼里好奇地往里面看。他看到房子里变形的空旷，但也只看到了空旷。
朴智旻想告诉她这些滑稽的事情。出于一种他觉得算得上是讨好的心态，他想把自己脆弱的地方主动捧在手里面给她看。
想对她说，你看我，我也和你一样受了伤。
这样的话不会被除她之外的任何人听到。
但是话到嘴边，就什么都变了。
“我记得三年前，也是在街头，柾国唱过这首歌。”朴智旻说道，“没想到三年过去，又会在这样相似的地方再次听到。”
我愣了愣，意识到他在说这首名叫《Lost Stars》的歌。
“三年前？”我向他确认到。
他点点头：“在马其他。”
那时候我回想起一个跟他们毫不相关的夜晚。我和同学，在马其他夜晚吹起的海风里，沿着路灯的光晕，向上走过一段斜坡，来到一处游客和本地人都喜爱停留的步行街道。早年用砖石铺就的路面在仲夏夜晚透着天然的凉意。餐馆到处都是，用餐的人围在一片小小的场地前坐着，那里为一些街头歌手留下了一片舞台。
我们来晚了，只能在稍远的位置坐下用餐。餐桌上的食物被消灭了大半的时候我们开始饮酒欢谈。一行人都是同期的硕士生，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用不同的口音在桌上侃侃而谈过往的人生。
那个夜里也是这样一位高挑的卷发女孩在唱歌。但中途换了一位男生前来演唱。歌声偶尔飘到我们这里来，但经常会被身旁人大笑的嗓门给掩盖。我偶尔走神看向那个人流驻足的空地，那个带着黑色渔夫帽的男生似乎是临场发挥，看上去有些紧张。等到又一轮到达顶峰的笑声回落，那个女孩又重新回到了空地中央。
多么奇妙的巧合。三年前拂过地中海的风，或许在同一个夜晚同时穿过了我们的臂弯。三年后的泰晤士河边，微风穿过我们的间隙，也是如此轻柔可爱。
我心头温热，对他说：“如果你有什么要说的话，趁着表演还没结束，都告诉我吧。”
但他在这之后沉默了太久，久到我以为他其实对我无话可说了的时候，才听到他缓缓开口：“太多了，尹小姐。想不出来最想先告诉你什么，也好像做不到在表演结束之前挑出几件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能再宽容更多的时间吗？”他问我。
“你想要多久？”
“我不确定。”
“你在耍无赖吗？”我笑着说，下意识看向他，对上那个人的眼睛。
“是。”他点点头，也笑了起来，“我的确在耍无赖。”
“有时候感觉还有些不习惯，你说这样的话。”我脸红了一半，但又不想表现出来，就把这样的话主动推过去。
他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想到的时候，就脱口而出了。”
我看着他，缓慢地眨了眨眼，开口说道：“我要回家了。”
他几乎是立刻回答道：“让我送你吧。”随后又顿了顿，补充道：“晚上，你一个人回去不太安全......我没别的意思。”
我好像在这样的推拉中找到了一点主动权，问他：“如果知道我住在哪里，你会来找我吗？”
他别过脸去，到最后小声回了句：“如果你愿意让我送你回家，那么答案就是......会的。”
似乎是意料中的答案，但依然能扰乱人的心弦。
我抿直了上扬的嘴角，在起身后将要掠过他的时候，以牙还牙似的加以回报。
“走吧。”
随即快步走开两三步远。等待那个人在呆愣片刻之后后知后觉地跟上来。
他什么话也不再多说，默默在这段回家的路途中保持落后一小步的距离，让我知道我偏过头就能看见他，但往前走就看不见他。
他在本应停下脚步的门栏前向前一步，从背后轻轻虚抱住我。在那短暂而温柔的一瞬间，在我的耳边轻道一句夜晚安好。随即后退，再后退。竟也让我产生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悸动。
在周一格外悠闲的午后时光，朴智旻再次敲响了工作室的门。今日的他穿着笔挺的定制西装，将头发梳到了额后，怀里抱着一束插在瓷白色花瓶里的矢车菊。
“下午好。”
我略有些惊讶，问道：“怎么穿着正装，却抱了个花瓶？”
“晚上要出席一个晚宴，在这之前来你这里看看你。你工作室的花瓶里都插满了自己的花吧。如果我带着花瓶送给你，你就不会用‘没有地方放花’的理由拒绝我的花了吧。”
我被他逗笑了，放他抱着花瓶走了进来。随后走到柜子前，拿下上次他用过的杯子，给他接水。
“说什么呢。”
“我在说，这是送给你的花。”他来到了我的办公桌前，把原来放在那里装着玫瑰花的瓶子微微挪动，将自己的花瓶放了上去。
我在他背后，好整以暇地目睹了这人所有的小动作。
“你倒是熟悉我桌子上的东西。”
“我只是想你抬头的时候就能看见我送给你的花，就能想到我。”他摆好了花瓶，转过身面对我，“尹小姐，别忘了我。不仅如此，天天都要想起我。”
我正板着脸憋笑，心想看看你还有哪些花招。工作室的门就又被人敲响了。
朴智旻的脸色微变，有些不太愿意被人打搅，问道：“客人？”
我摇摇头，周一一般都没什么人预约咨询。
我正要去开门，朴智旻就凭借着腿长的优势，先一步比我走到门廊。
我深吸一口气，心想如果是Juliet来找我，那可真就要好好“解释”一番了。
“朴智旻？”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但说的是韩语。
我心生疑惑，看向门外，但朴智旻遮挡了大半的光，看不见一时间看不清是谁。
“崔尚浩？你怎么在这？”朴智旻对那人说道。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你。”
“Antonio？”我终于看见了来者，一时间迷惑值达到了顶峰。
崔尚浩？韩国名字？
“你们两个人认识？”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就已经脑补出朴智旻设下了一个天大的局......
“你们是不是该跟我解释一下？”
“先让我进来坐着总可以吧？”
朴智旻：“不行。”
我：“让他进来。”
朴智旻看了我一眼，又有点可怜巴巴地让开路。但从崔尚浩的角度，看到的是朴智旻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两人眼神的交错间，仿佛千言万语过电。
朴智旻：放你进来，别乱说话。
崔尚浩：你在教我做事？
Antonio，或者说，崔尚浩，是第一次来我的工作室，但看起来他比朴智旻还要自来熟得多。此人毫不客气地挑了个单人沙发坐下。进来的时候，还是让朴智旻给他关的门。
“喝什么？”我习惯性地问道，从柜子里拿出一次性纸杯。
崔尚浩：“你喜欢喝什么就给我倒什么吧。”
“那咖啡？”我心底白了他一眼，但还可以维持和颜悦色的礼貌。
“行。”
“哗啦——”朴智旻站在窗前，扯开了窗帘。又一声“哗啦”，那个人又把窗帘扯了回去。
我看向那个站在窗前的人，觉得他莫名其妙。最后这人评价道：“窗帘不错。”
“啪！”我把纸杯砸在了桌上。随后抱胸站在桌边，颇有兴致地等着这人开口解释。
朴智旻向我旁边挪了两三步，抱胸站在沙发旁边，朝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人轻轻扬起下巴。
我瞥了他一眼，开口道：“你也坐着吧，都是客。”
“不用了。”朴智旻看见那人用的一次性纸杯，心里给自己放了一束小烟花，随后又得寸进尺地平移步子靠近了些，“我帮你，招待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