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是后半夜,她却毫无睡意。窝在被褥里,卷起帷幔,乏味地望着窗纸上摇曳的竹影。
桌子上的剪刀与棉布料孤零零躺着,碎布头散落一地还未来得及收拾。
她曾应过他,会赔他一件亲手裁制的寝衣。如今,她在门派里找着了制衣师傅,有样学样。那,那个人呢?
他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没打一声招呼。
她烦躁地拉上被褥蒙过头,反复呼吸着同一口热气。她狠心将他伤得体无完肤,欠他良多,还要求什么?
屋子里轻轻地透入一股凉风,不多会儿便被屋子里的暖意吞没。
有人进来了。
步履很轻。
她听得出,此人轻功极高。
是他。
她僵在被褥里,一动也不敢动,强行令自己按睡着的模样吐息。他既没有走,便是有心躲着她。此时若贸然与他相见,必会吓跑他。
脚步停在了桌前,注意到了那堆碎步,停留片刻,继而朝她床榻缓步而来。
她藏在被褥里,几乎可以感受到来人屏住了呼吸,端详了自己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坐在了床边。倘若她没有蒙头,那她一定会被发觉是在装睡。
被褥里她的心跳砰砰。
被褥外,轻微的窸窣声入耳。他伸手,轻轻将她蒙脸的被褥拉下,露出口鼻。
夹着嗔怪的极轻一声“睡相真差”飘进耳朵里。
他就这样平静地盯着她的睡脸,她双目紧闭,极力平静,生怕装得不像将他惊走。
熟悉的呼吸气息柔柔拍在她的脸上,是他的脸贴了上来,正悬在她的脸上方。
她面上睡得香甜,嘴还微微张着力求逼真,内里却慌乱得不行,汗毛直竖:他想干嘛啊,为什么好好地走了,却又玩儿这一套。难道他消失的这几夜,自己熟睡后,他都会这样吗?
拍打着面颊的吐息似乎挪开了,她听见两声手捂口的咳嗽,很轻,听得出是拼命忍着的。
他也不想她醒吧。
醒了做什么呢,徒添尴尬。
不辞而别的他,与狠心决绝的她。
她隐约听见纸张拆开的声响,似是从他怀里掏出来的。
他攥着信封一角,不忍拆开再看一遍上头的字迹。封面明晃晃三个大字——“和离书”。
他写了又攥,攥了又写,一地废纸,今日终究还是将信封塞进了她枕下。
就在这一刻,她已然猜到他所赠的是什么,泪不禁夺眶而出。
他的心,已经被她伤透了。
如此也好。
至少他想开了,将来还会有大把与她无关的未来。
很好很好,他终于想开了,如此再好不过。是天大的喜事。至少,他与她终有一个人会幸福。
她在心里苦涩地祝他重觅佳人,儿孙满堂。
泪无法掩盖,她立即佯作睡着翻身,呓语两句,面朝床里,又扯了扯被褥。动作很自然,他并未察觉出异常,只是屏息,捂着唇又低低闷咳一声,生怕惊动她。
他摊开手掌,是血。
在听见她对萧影说出那句,绝云派的掌门不需要夫婿时,他头一回咳出血。
乔玉书的叮嘱他全丢去了九霄云外。保暖,按时服药,不可操劳,情绪不可过激,他一字未听。
凌云山势高,今冬又是怪异的长寒,积雪不化。他留在此处时日已久,随身携带的药丸早就吃完了,又打了好几日的地铺,地气侵体,他自己也隐隐觉出身子越来越虚了。
掌心刺目的鲜红炸在心头,他选择了逃。万一他当时就死在她眼前了呢!她不可以再因他掉一滴眼泪了。
他找到溪客,一路逃命似地赶回了乔宅。乔玉书一搭上脉便劈头盖脸将他痛骂了一大顿。
熬药,针灸……乔玉书使尽浑身解数,又捡回他一条小命。
他靠在床榻边,苍白着唇,怔怔看着那副尚未点睛的雪景圣女图,他还能给她什么呢?他如今这般孱弱,是真的什么也给不了了。
他抬起眼睛,眼底似流过什么。
他还可以,给她一封和离书。
此刻,他坐在她床头,看着她微微颤动的肩,听见她极力忍耐着啜泣。
他好想拍拍她的肩,对她说既然决定如此,便高高兴兴地走下去吧。哭也是一程路,笑也是一程路。他会在终点等候垂垂老矣的她,握住她爬满皱纹的手,来世见。
她会如初见之日,着一身青,发间挑一枝竹,在风里笑着向他奔来。
这一生,他不要再长她七岁了。
太苦了,他等不及了。他不想要这样多跌宕的人生了。
他只想要一只红薯。
终究,他抬起的手还是只舍得摸了摸她的头发。乌黑散乱的发丝,穿过指隙,滑落。
他俯下身,看着她被泪水黏连的睫毛,正抿着嘴唇轻轻抽气。他染血的唇终究是颤了颤,吻在她脑后披散的长发上。
起身,离去。
合门的声音很轻,她听清了。蓦然坐起身追望他的身影,可哪里还有呢?
她摸向枕下,捏着和离书的一角抽了出来。信封并不厚,捏得出来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她走去桌前,点了灯,在看清和离书三个大字后,决然将它丢进了暖炉里,看着它被火舌吞没,化作一堆无意义的灰白。
绝云派掌门不得婚嫁的铁律不可破。
但爱无秩序。
哪怕凌云山是一座铁笼,我心底的野草也会匍匐千里,奔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