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颤抖着点点头:“后来公主成了女皇,是吗?”
“对。”
“那蛟龙呢?”
他轻嗯了一声,思索着缓缓道:“蛟龙啊……有三只脑袋。剩下来的两只会在她安睡的时候,偷偷飞去她的窗前,看看自己熟睡的新娘。看看……就够了。”
他又笑着补充道:“如果公主够狠心,也可以把蛟龙的三只脑袋一齐砍下,带回她的国度,挂在她的床头当摆件。又如何不算一种陪伴?”
她破涕为笑,噘嘴哼了一声:“半夜都要吓醒了。”
“好,吃药吧。”他含着笑提醒她。
她不愿,可还是迟疑地拔下软布塞,将棕色的药丸倒在手心。
她以两指捻着药丸,将目光自药丸移向李焉识,坚定道:“阿焉哥哥,爱,是可以跨越种族的。”
他微微弯起眉眼,在心里答了她:“但无法跨越仇恨。”
她注视着那枚不算小的药丸,吸了一口气,张大口吞下,生怕沾污了唇脂。
丹药入腹,又腥又苦。
他心里悬坠的巨石终于落下,却像坠入无底深潭。
她笑着看他:“阿焉哥哥这样难过,是不是怕阿惊记起从前的事,会不喜欢你了?”
他微微颔首。
“是。一个谎言接一个谎言,阿焉哥哥滚的雪球,太大了。”
她眼里的泪光诧异地颤了颤,还是笃定说:“阿焉哥哥,那我一定会原谅你的,因为我爱……”
她忽然止了话头,捧着泥人的双手去捂小腹,眉头皱紧。
他望着生出异状的她,眸中泪水战栗,唇微微颤动,鼓动了几回,终究还是借着呼气,颤抖着将话泄出口:
“别原谅他。”
化开的丹药如天坠万千流火,在她丹田气海内荡起重重惊涛。
两相冲击,自腹内炸开。来回拮抗,慢慢消化着彼此间的火性与寒毒。
她痛得自床沿滚落,身子蜷曲着,捂住小腹,手上还握着那只泥人。
“疼,肚子……好疼。”她痛苦地呻吟,撕心裂肺。
他扑去地上将她紧抱在怀里。
气海掀起滔天巨浪,流火如雨下。
她已然暗暗忍了许久,此刻满头大汗,脖颈烫得吓人,手却凉似死物。身子忽冷忽热,在他怀里拼命攥紧了他的手,咬紧牙,忍着不叫自己乱动,怕蹭乱了簪钗发髻。
“阿焉哥哥。头,头也好疼。”
她痛苦地腾出一只手来捂着脑袋。
那些蛰伏的记忆,在封存的冰块里先是试探般一锤,又一锤,见坚冰隐隐有了裂缝,便更加兴奋地一斧子,又一凿子,反反复复,横冲直撞,不知疲倦。万千记忆,仿若有了生命,仿佛要破开寒冰,自内呼啸而出。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她痛苦,陪着她痛苦。此刻,也分不出谁更痛苦。
她的头痛得无法再拼凑出任何只言片语,她捏紧泥人,冷汗直流,耳边只剩蜂鸣。可脑子里却像洪水爆发,世界重新清洗一般,不断反复跑着往昔。
她看见好多过往不曾看见的风景。
万千烟火下,屋檐上,他被风吹拂起的发丝。那棵盛极欲凋,纷纷落雪的梅树下,掌心里的糖。还有灰霭天空下破损的城墙,脸上戴着面具,伫立的人……太多画面一闪而过,她看不清,看不分明。
“阿惊还,还漂亮吗?”疼痛的间隙里,她艰难地问。
他望着虚弱憔悴,大汗淋漓的她。
“漂亮,阿惊是最漂亮的新娘子。”
他知道她听不懂太复杂的赞美,便流着泪哄着:“阿惊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嘴唇,像火一样红,连额角这道浅白的疤痕也像梅蕊。”
她蜷缩得更厉害了,身躯绷紧,呼吸一抽一抽的,连手指也攥白了。
喧嚣喷薄而来!无数道声音横冲直撞,一齐涌入她的脑海。
“我要的从来就是你!”
“我,不认输!”
“人生苦短,我不想错过。”
“你食言了。”
“自今日起,我便不做将军了。”
“那些东西很沉吧。李小狗。”
“对不起,答应你的三月之期,我做不到了。”
“我不要结束!”
“李焉识,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我再也不要遇见你!”
她死死捂住耳朵,可那些鬼魅的声音强行钻入她的耳膜,钻入她身上每一寸孔隙,渗透进她的皮肤,然后嘶吼着爆炸。
这些个无孔不入的声音如一根根钢刺,扎入她的天灵,大脑仿佛脱离她而去,直冲云霄。
“我有一个梦中人。”
“那来祸害李焉识……好吗?”
“李焉识是卑劣之人,是他配不上你!”
“那就再说一万遍我爱你。说到……我再发不出声,说到……你再听不见。”
“李焉识,我要定你了! ”
“爱就爱个痛快,被扎了刀子,也痛快。”
“我这辈子,也只活三个字……梁惊雪。”
“李——焉——识——我现在就嫁给你了!”
蜂鸣过后,脑子里再度归于死寂,识海平息。
她勉强平稳呼吸,笑着把没说完的话,一点一点拼命挤出口。
“我一定会原谅,一定,一定会,原谅……”
“因为,因为……”
声音越来越虚弱。
“因为,我爱,我爱你……”
“阿惊……爱你。”
她躺在他怀里,抱着泥人,强笑着,看了他最后一眼,合上了那双幼稚的眼眸。
他就这样抱着她,痛苦地呜咽着,垂着头颅连着身子一颤一颤,指尖连着手臂发麻:
“阿惊,我的阿惊……”
那个笑着朝他跑来,黏着他唤他阿焉哥哥的小姑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将那枚银簪放在她手心里,合拢五指:“恨他,恨他你就不会恨自己了。”
他的面颊贴着她冰冷的珠冠,目光怔怔。
“别原谅他……别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