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徜不在,”李焉识目光迅速扫过全场,虽为制止此事而来,可此刻找到她是更加十万火急之事,“萤萤也不见了。”
露出真容之人目光掠过龙钟月,停留片刻,看向裘海升:“不认得我么,裘长老?”
裘海升一捋胡须,目光一转,洪声问道:“好似有些眼熟,你究竟是何人啊?”
八方派代掌门见此人剑指王守一,顿时惶恐,面向龙钟月便大发雷霆:“此人大闹花船,难道绝云派要袖手旁观吗?”
龙钟月一直凝望着他,脸也不曾偏转半分,缓缓出言,声音和缓却冰冷,威慑万分:“绝云派门下不曾有过此人,拿下吧。”
几十名弟子,无一人应她。
裘长老微微一笑,好似一切尽在掌控:“此人似有冤情,我倒是越看越眼熟,两位掌门不妨听听。若为鸣冤,即是苦主。想必也不会无端害那人性命。”
乔玉书躲在李焉识身后,看得全貌,不由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
龙钟月仰头望着台上十六年未见的师弟,他也垂目望着十六年来只能空酹一樽的月。
十六年的距离并不遥远,凌云山与青峰山的距离并不遥远。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他从未与她分离。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匿去隐字。他是她的箫,她月下的影。
他每一樽所酹的山月,都是她,年年如是。
可如今近在眼前的她,容貌未变,声色不改,却是如此遥远,如此冰冷,如此陌生。
好在,为了今日他筹谋已久,早有应对。
早有应对的,又何止他一人。
一炷香之前。
船舱狭小的隔间,常徜正悉心编着自己的发辫。
她的脑袋靠着缸沿,微微睁开双目望着他,他每编下一缕,都好似宣告她的生命朝向完结又迈了一步。
他熟练地系上纯白绸子的蝴蝶结,垂下两条。
“为什么是……给我脖子……放血,不是用白绸闷死,勒死,或者……淹死我呢?”
“会影响肉质口感的。而且你现下醉了,全身无力,痛感麻痹。我刀功很好,你不会很痛苦,只会当是睡了一觉,来生再见。”
她迷迷糊糊哼了一声:“先谢谢你啊……对我……真好。”
他拿起早搁在一边的酒壶,又从怀里取了药粉包,揭开盖朝里头小心倾洒,捏着壶把摇晃着:
“我对你自然不错,比你前夫哥要好许多。我若是他,昨夜才不会在湖心跳了船,看见你我,却又折回去。”
“跳……船?”她脑中一滞。
“爱,从来不是什么放手,成全。”他仰头,提起酒壶往口中倒了一口,划出细长的水弧。
“爱,是得不到,就毁掉。”常徜笑着看她,笑得纯洁,那双晦暗没有人气儿的眼睛,此刻隐隐映光。
她合上微睁的双目,依旧是那副有气无力,昏昏沉沉模样,毫无攻击力,话语更是凌乱。
“爱?”
她有了打算。
他提壶正要全数饮下,却被她打断:
“我……头发,散了。编一下……替我。”
“下刀……碍着……怕疼。”
她眼角划下一滴泪来,唇上却勾着蔑笑。这样凄楚却咬牙不肯低头的神情,他好像很多年前也有过,也见过。
她明明怕死,她为什么不低头呢?明明两个人都可以有更好的路,为什么她不肯求饶!她有今日,都是她逼的,都是她咎由自取!
他将手中药酒壶重重搁在酒缸的木盖上: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答应我留下来,或者被我永远留在这艘船上!”
梁惊雪微弱地嗤笑一声,嘲讽他:“我不和……不完整的人……在一起……”
“你不是……舍不得一鱼三吃,你是……吃不了……”
她说着,无力却放肆纵意鄙夷地嗤笑着。
她近乎喃喃的声音不算大,可在他听来却如撞钟,在狭小的隔间里反反复复萦绕,在他的耳朵边盘桓。
不完整……不完整?
“我只是没有嗅觉!没有味觉!我还是个男人!”他怒吼着。
“你是吧是吧是吧……”她嘲讽着附和道。
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提起酒壶就往嘴里倒,狞笑着:“我很快就可以闻到你滋滋冒着油香的味道了。”
他往嘴里倒了半壶,便搁去一边。登时腕上青筋突起,惨白如纸的面上渗出微红色。
这便是风十娘从前在玄灵派时嗑的方子——风石散。
此药自某种艳丽的花果中提炼而来,服食后便会刺激神经,产生幻觉,自以为可暂通五感。整个人更是亢奋至极,精力极其充沛,整个人好似应激一般,反应状态也会迅速提升,挨多少刀都不觉得疼。
在白水城,这东西是流于黑市的禁药。常有习武之人为在决斗时取胜,而作弊暗用此药。
在玄灵派时,若有药人不中用了,便会猛灌一包下去,送他在极乐之中登天。
于常徜而言,这就是为他提供灵感,予他自信,他这些年来一直依赖的神药。
吃掉它,吃掉它,他就和他们一样了,他们就无法嘲笑自己了。从一小口,到一小杯,再到一壶,他回不了头。
所以,即使他清楚地知道这东西会成瘾,会如附骨之蛆一般侵蚀他的生命力,他也在所不惜。
他用手捞起酒缸里一片酒花,淅淅沥沥又坠下,石榴红的颜色便自指尖沿着苍白骨感的手腕,流淌进衣裳下的手臂。他极是贪婪地嗅过,又伸出舌头来舔了指缝,极是餍足。
他偏过头来,阴冷诡笑着看她:“酒很香,味道也不错。”
“你就装吧装吧装吧……”
她冷嘲热讽的话还未完,便被他提起衣襟,拎着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