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帮人为什么过来,李兰之心里比谁都清楚。
这次海上运输事故是建国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总共造成了276人死亡,几乎有一半的乘客都没能逃出来,有消息传出,是驾驶员操作失误导致两条客轮碰撞在一起,驾驶员肯定是难逃惩罚,但航运公司也要对这次事故负主要的责任。
抚恤金具体数额暂时还没有确定下来,但这些苍蝇们已经闻着味道追了过来,李兰之瞪着他们,愤怒、悲哀在她的血管里沸腾、翻滚,随时都要爆炸开来。
这些人,至死都没有放过有成!
苗丽娟哭完就收,就跟水龙头一样收放自如,站起来指挥小儿子道:“有斌,你还在外面站着干嘛,还不赶紧进来把你二哥的遗像抱走,你二哥是我们二房的人,这丧事自然得由我们二房来办。”
李兰之这才注意到林有斌的存在,他站在棚子外面,耷拉着头,下巴几乎触到胸膛,这跟他平时用鼻孔看人的模样很不一样。
林毅德闻言,更是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弟妹,你这话就不对了,有成什么时候成了你们二房的儿子?当年过继的证明上写得清清楚楚,有成是我们大房的儿子。”
苗丽娟双手叉腰:“有成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他打从娘胎起就是我的儿子,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林毅德面红耳赤:“你简直胡搅蛮缠!有成是我们大房养大,他身上穿的衣服,吃的每一口饭都是我们大房出的钱,跟你们二房有什么关系,今天你们休想带走有成的遗像!”
说着他就要去拿八仙桌上的遗像,苗丽娟怎么可能让他如愿,冲上去用胸脯去挡住林毅德的手:“来人啊,大伯欺辱弟媳,快来人抓住这个老流氓!”
林毅德吓得连连后退,一眨眼间脸上就被挠了好几道口子,气得差点当场厥过去:“泼妇,简直是泼妇!”
就在这两人拉扯时,一个响亮的耳光声让所有人都呆住了,众人看去,就见李兰之站在林有斌面前,后者脸上多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你和有成两个人一起出去,结果只有你一个人活着回来,林有斌你给我说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苗丽娟看到小儿子被打骂骂咧咧就要去抓李兰之的头发,但没扑上去就被罗月娇和刘秀妍等人给架住了胳膊,让她动弹不得。
林有斌没有看李兰之的眼睛:“那天我们上船后,我觉得船舱内空气不太好想去外面甲板透透气,二哥却说他要看信,我便自己去了,我刚到甲板就听到一声巨响,紧接着船身剧烈震动了一下,等大家反应过来时,船体已经开始倾斜下沉,我想过回去救二哥,可当时甲板到处都是逃跑的人,我没走两步就被人撞进海里,周围的水压很大,我只能拼命往救生艇游,得救后我立即就去找人救二哥,但当时天已经黑了,又下着暴雨,不等搜救人员过去,船就沉了……”
话音落,现场一片死寂。
两百七十六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李兰之想到那场景,更是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嚎哭出声:“有成啊,有成啊……”
众人回过神来,连忙围上去安慰。
林毅德的女婿乔学雷趁大家不注意,拿起遗像就要跑,转身却对上了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放下我爸爸的照片!”
林飞鱼就这样站在他面前,小小的身子直挺挺站着,小脸崩得紧紧的,阳光照在她乌黑的头发上,照在她白皙的面颊上,她像个小小的战士,周身燃烧着火焰。
乔学雷心里突突打了个冷颤,但还是像赶苍蝇般挥手说:“去去去,滚到一边去。”
“放下我爸爸的照片!”
林飞鱼伸开双手去拦,却被乔学雷用力一推,她小小的身子飞出去,后脑勺重重撞在八仙桌腿上,疼得眼冒金星。
不过顾不上疼痛,她爬起来,像只小猎豹一样飞扑上去,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双眼像野兽一样凶狠瞪着他。
乔学雷疼得蹙眉,一把捏住林飞鱼的脖子想像甩小鸡仔一样甩出去,好在这时大院的人注意到这边来。
“你是哪里来的人,就敢跑到我们大院来欺负人?”
“快把孩子放下来,要是敢伤她一条头发,我让你今天走不出大院!”
大院的人把乔学雷团团围住,常明松也走过来,一举把林飞鱼从他手里解救下来。
林飞鱼眼里燃烧着火焰,恨不得在乔学雷身上烧出个洞来:“放下我爸爸的照片!”
常明松祖籍是东北人,往那么一站,比乔学雷足足高了半个头,他手一伸说:“把照片拿出来。”
形势不如人,乔学雷百般不甘愿地把遗像交出去。
林毅德却不肯罢休:“这是我们林家的事,凭什么轮到你们这群外人指手画脚的?”
苗丽娟也嚷了起来:“没错,赶紧把照片拿出来,这是我们林家的事,谁要你们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了!”
朱六婶走过来,说一不二道:“林老师是我们罐头厂的职工,那这事就是我们罐头厂和三号大院的事情,我不管你们是林家还是哪家,反正今天谁要是敢破坏林老师的丧事,我明天定要举报到你们单位去!”
“没错,跑到我们的地头来欺负人,当我们罐头厂没人啊!”
“林老师倒了八辈子霉摊上这样的父母,都说死者为大,他们当父母的不帮忙就算了,还来灵堂上闹事,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像他们这种人平时肯定没少做缺德事,赶明儿我找人问问,然后把他们通通给举报了!”
“算我一份,人多力量大,大家一起举报,就不信他们单位还会包庇他们!”
林毅德听到这话,吓得脸都白了。
苗丽娟脸色同样的难看,他们夫妻两人虽然没工作,但他们大儿子在工厂工作,而且小儿子结婚后也要找工作,这要真被举报了,后面就不好办了。
一时间,林家两房人都被捏住了七寸。
等林家两房人讪讪走后,李兰之含着泪跟大家道谢:“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护住了有成最后的体面。”
林有成人生的最后一程,几乎半个大院的人都来了,哭丧的,帮忙做丧宴的。
当夜幕降临时,朱六婶拿起一个林有成生前用过的瓷碗,抓着林飞鱼的手,把那瓷碗往地上用力一摔。
瓷碗落地,碎成两瓣。
从此阴阳两隔,桥归桥,路归路。
朱六婶红着眼睛高声说:“林老师一路走好——”
众人哭着道:“林老师一路走好——”
林飞鱼看着裂成两瓣的瓷碗,脑子跟浆糊一样。
她想不明白,她好好的一个爸爸,出门没两天,怎么说没就没了?
这时的她还小,不明白人生无常。
人们总以为来日方长,却不知来日可能并不方长,再见也不一定会见,一个转身,可能就是终身。
漫天的晚霞和摇摆的人影在她的头顶旋转,恍惚之中,有人把她爸的遗像塞到她怀里。
林飞鱼脑海里浮现两年前爸爸从广西把她带回家的场景。
“飞鱼,爸爸来带你回家了。”
“飞鱼你看,这栋楼叫广州宾馆,是你两岁那年开业的,整栋楼有二十七层。”
“飞鱼,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家住在第十八栋二楼三号房,记住了吗?”
两滴眼泪滴落在相框上,仓惶和恐惧中,林飞鱼紧紧抱住怀里的照片。
这一次她带爸爸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