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去的白,来到了平川城的街上。
天色异常阴沉,然而平川城本来便平整的大道似乎又经过了一轮修整,青砖光洁,连缝隙都被细细抹平,道边甚至装饰了鲜花,两傍店铺也修饰一新——甚至此刻,十几个工匠模样的人正蹲在路边,仔细地检查砖面。
白垂下眼。
她知道这些是为了什么。
——明日,便是谢明流的继位典礼。
白听到了府里仆婢们的闲谈私语,比如周家世子为了讨好,已经提前来了许久,而其他几家的世子贵女则要晚些。
这些话,她当时只是一听便过,但现在想来,却滋味苦涩复杂。
白停下脚步,拐了个弯。
离开平整的大道,她来到了曲折的小巷之中。
只不过几墙之隔,却仿佛分剖出两个世界:一面光洁整齐,万物如新;一面阴暗残破,地上、墙角满是奄奄一息的饿殍,甚至——
白伸手摸向腰间的布囊,却闻到了一种特殊的味道。她怔然望去,发现有几个角落里,蜷缩着已经开始腐败的尸体。
她的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然而她腰间布囊里透出的香味,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这些浑身脏污、眼神麻木的人,眼中泛出奇异的光芒,朝白衣少女逐渐聚拢。
他们有的膝行到她身边,有的已经扑上去,拽向她腰间的布囊。
十几个馒头滚落在地。
一刹那的停滞之后,所有人都开始哄抢。
但这哄抢又是几乎无声的。他们仿佛没有精力去多说一个字,每个人都在沉默地争抢、撕咬。
白已经被推搡得坐到了地上。她没有去抵抗、阻挡,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们。
有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响起。
几个穿着某种差役制服、却又不是谢府家丁的男人,走进了巷子里。
他们拖着一辆板车,人人面上蒙着布巾,裹着手套。
这几人没有过多关注这些在争抢着馒头的饥民,饥民也仿佛没有看到他们。二者维持着一种互相视而不见的默契。
板车被拉到各个角落,装上那些已经腐臭的尸体,然后走了。
坐在地上、被人群挡住的白衣少女,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跟了上去。
她一直跟到了平川城的最角落,一个她从未来过、也不知道存在的地方。
一个十分寒酸的大门,门头的匾额上写着两个字:“府衙”。
那几人推着板车进去了。
门口有两人正无精打采地值守,白足尖轻轻点地,跃上了墙头。
她在布满了棘刺的墙头上行走,脚步轻盈,踩踏在棘刺之上,如履平地。
白目光投向院中。
拖拽、推送着那辆板车的差役们,正在交谈。
“好累。今天不知道又要烧到什么时候。而且又臭,特别呛人。”一人呻吟着,“非得烧吗?反正谢家也不管,让他们死路上得了。”
“不行。我们是给城守干活,不是给谢家。”另一人低声道,“大人说了,放着不管会起疫病。”
“这时候,还管什么疫病不疫病?”前一人有气无力地喃喃,“说实话,谁还记得平川城有城守啊。他做这些,给谁看呢?”
另一人不说话了。
白怔怔望着他们,听着从风中传来的对话。
她目光环视着这处大院,终于发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厅堂的房间。
白衣少女走到起门口,仰头望着房门上要掉不掉的匾额。
那上面的字,已经锈蚀模糊。白仔细辨认,才恍然大悟。
“公正光明”。
她顿了顿,想走进这厅堂,却又在抬脚进门的一刹那迅速收回,倏然转身,躲到了门后。
屋内有人。
一个是陌生人。苍老佝偻,须发灰白,眉间有着深深的沟壑。
另一个,却是她所认识的人。
是那个消瘦憔悴、半瘫的——姓张的书生。
他坐在一个破旧粗糙的木制轮椅上,形容消瘦,神色憔悴,比起活人,更像是一个幽魂。
白靠在门后,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听着屋内人的交谈。
屋内。
“我说过好几次,没用的。”须发灰白的男人开口了,声音却没有他外表苍老,只是语调极为沧桑,仿佛已经对世间一切,不抱希望。
“我搜集了十年。”书生轻声道,伴随着抖开纸张的声音,“加征,偷税,强占土地,豢养私军——每一项,都是重罪。”
“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须发灰白的男人深深叹气,“赶紧放弃,想都别想。”
“这些证据确凿,齐成,只要你能把它送到京城——”
“你非要我说穿吗!”名为齐成的男人动了怒,“你以为平川城的事情,京城当真不知?谁会得罪谢家?谁能得罪谢家!”
书生哽住。
“我当你没有来过。”齐成走到书生身旁,将他的轮椅往外推。
白听到他们往门口来,情急之下,跃到了屋顶。
齐成推着轮椅,低低道:“你是没了妻子,没了腿,但你好歹还有一条命。再这么下去,你……”
“这些年,你就是靠这些话说服自己的?”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瘦得如同一片枯叶,却慢慢地开口。
他忽然回头,露出了一个笑。
那笑容浅淡,却带着深深的嘲讽。
“你妻子和女儿,在九泉之下,想必会很为你欣慰吧。”
刹那间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