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山城的黄昏乌云密布,硝烟四起,残骸遍地。
虞影溯送来的坐标位于涵山城的东南角,是旷星设置的暗网中最大的一个交汇地,也是他常待的地方。但涵山城内空无一人,奔波来回的人都穿着城防军制服,运送着大大小小的箱子。
塔尔闻到了火油的味道,但城内没有丝毫火光。
“北边死了很多人,塔尔,我感受到了暗焚法术的气息。这是混沌的法术,但他不在这附近,”死灵低声道,“你这时候去,会看到遍地白骨。”
“死了多少人?”
“上千的人类亡魂,还有一些兽人族,”死灵仰起头,“他们在恸哭。”
涵山城守军一共两千六百人,其中包括了兽人族的七百人,死者已经过半了。
“暗焚法术是什么?”塔尔问。
“焚化皮肉,让人只剩下白骨。没有火焰没有硝烟,人就像是一瞬间碳化,风一吹就散架了,只剩下一堆枯骨,”死灵说,“躯壳不会疼痛,但亡魂会在离体后感受到成倍的痛苦。这种疼会被带到下一次轮回,这些人……几辈子都将不得善终。”
塔尔看不见亡魂,但涵山城守军死亡过半,江兰烟即使逃过一劫也凶多吉少。
“有办法吗?”塔尔问。
“对亡者没有,但我可以阻挡暗焚的继续扩散。我要留的命,他取不走。”
远处的边境传来了嘈杂的喧闹声,火光轰然上升。绝望的高呼响彻天际,塔尔似乎能看到他们朝着天空举起武器,明知九死一生,却仍旧前仆后继。
“暗焚法术交给你,别的我来,”塔尔说,“去前线。”
副官倒下的瞬间,江兰烟就知道这并非是纳比拉尔的手笔。琳琅天城里藏着一个大角色,即使月眠城里的那些人闭口不谈,她也隐约能够感受到。先前就如此,现在有了那个从天而降的墨江十,便更加笃定了。
过半的官兵都化为白骨,恐惧笼罩涵山城,但远处逼近的敌人不会因此放慢脚步。火油顺着城墙倾盆而下,江兰烟从下属手中接过火把,转身朝向众人。
“我不是涵山城里的人,我甚至不来自西凉川,我知道你们之中也有很多人不属于这里……但看看你们脚下的白骨,看看远处的敌人!”她高声道,“你们守护的不是一个涵山城,不是西凉川,不是什么落月同盟!一旦失守,人类必将节节败退,天空树之下的土地不再属于我们,而琳琅天城里坐着的怪物却不会满足于此!”
她高举手中的火把,阴霾的黄昏没有太阳,只有一丛暗淡的火光。
“古代恶魔轻易就能收走上万人的性命,可天空树至今都不曾易主。是人类赢到了最后,是我们赢到了最后!”江兰烟咬着牙,“千年前可以,现在也可以。”
攻城木撞击城门,一下一下,仿佛敲击在心脏上。
不知谁高喝了一声,短暂的寂静后,呼喊声此起彼伏,逐渐淹没了一切。江兰烟手中的火把点燃了城墙上的火油,炽热的火焰带着浓烟,席卷了每一个妄图攀上城墙的敌人。
弓箭手拉满了弓弦,暴雨般的箭矢将敌军前后分割开。可就在江兰烟一声令下之后,大半人的指尖再一次开始了焚化。
“别管我们!”有人高喊,“杀!”
他们射出了最后的箭矢,手掌白骨散落在地。而就在死亡彻底降临的前一瞬,一道浅色的屏障从后向前扑涌而来,将所有人带得一个趔趄。
焚化戛然而止。
江兰烟愕然地回过头,只见一只巨狮站在半空,浑身的毛发被狂风吹得乱飞。他低头望了一眼自己,那双眼睛里藏着无数让她分辨不清的情绪,似乎悲悯,又似乎愤怒。
“去吧,塔尔,”巨狮低语,“只要不离开屏障,混沌就碰不到你一根发丝——”
红发的混血从高空坠落,他站在城墙高处,脚下的火烧得泛白。江兰烟记得兄长说过他,当年的西楼和南楼如果没有他,仅凭他们自己不可能那么快就能扳倒桑家和左家。
她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能够如此耀眼,即使站在火里也不会被淹没。
“开城门,”塔尔转过身,扫视了一圈,“索纳斯挡住了混沌的法术,他们不会死,十分钟内就会恢复。”
江兰烟看着巨狮:“索纳斯?”
“就是死灵,”塔尔言简意赅,“火烧得好。”
他仰面倒下城墙,周遭火焰骤然消失。江兰烟连忙上前查看,只见那些火仿佛寻到了主人一般跟随在塔尔身边,为他燃起了一双明亮至极的火翼。
“开城门……”江兰烟忽然想起来,“开城门!迎敌——”
攻城木被深渊烈焰点燃,不消几秒便将粗硬的木柱烧成了一堆焦炭,连带着对方的先锋营一同挫骨扬灰。纳比拉尔位于敌军中后方,塔尔借着先前箭雨造出的隔离带,将城墙上的火引到地面,不过几秒就点燃了遍地的箭矢。
“索纳斯——”琳琅天城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低喝,铺天盖地地笼罩涵山城,“你太碍事了。”
半空中的巨狮发出低吼,声波在半空扫荡,连带着大地也随之震颤。
“混沌,多年不见。让一只年幼的霜寒猎豹替代你遭受这数百年的监|禁,你还是一如既往的阴险。”
“区区将死之躯——”
死灵的屏障稳固异常,但屏障之外的塔尔却未能幸免。突然爆发的法术攻击仿佛一场他前所未料的浩劫,他的指尖开始化为灰飞,深渊烈焰只能加速愈合的速度,却无法避有效防御。
“回来,塔尔,”死灵呼唤他,“你走得太远——”
塔尔充耳不闻,他死死盯着纳比拉尔,掌心的火焰凝成散鞭,手腕摔动间轻而易举就将他与周遭隔离。深渊烈焰包裹着身躯,火翼疾速俯冲,纳比拉尔连忙织出蛛网想要格挡攻势,却不料蛛网遇火的瞬间尽数溶解,滚烫的火星烧得他浑身都是焦臭味。
“小鬼——”
飞刀迎面袭来,塔尔翻身躲避的同时收了火翼,掌中散鞭化为细剑,借着旋身的惯性刺向他颈侧。纳比拉尔躲得仓皇,剑尖刺穿了肩胛的骨骼,刚一抬头,紧随而至便是一把沉重的雪白大剑。
“这是……”混沌感受到了欺诈的气息,“削枕——”
大剑嗡鸣,但那声音并不属于销雪。塔尔似乎听见了销烛的冷笑,沉睡已久的古魔后裔忽然苏醒,叫嚣着满腔的杀意。武器转眼化为人形,她还穿着牧羊人的装束,手中哨笛白得刺目。
笛音宛若针扎一般刺进每个人耳中,纳比拉尔浑身一僵,塔尔的攻击下一瞬便抵达了眼前。他下意识抬手格挡,血液飞溅在塔尔脸侧,轻而易举砍断了他的一条胳膊,又紧接其后收了他的另一只手。
“塔尔·斯图莱特——”纳比拉尔咬着牙,“你知道吗?虞影溯和我说过你。”
塔尔踩在他身上,往他胸口的那一剑戛然而止。
“什么?”
纳比拉尔见他真的停下了,满嘴的牙间浸着鲜血,笑得一如恶鬼。
“他要把你绑到暗党的聚会,当着所有血族的面羞辱你,说你爱他爱得死心塌地,甘愿沦为血仆,成为他的玩物——”
塔尔的剑插进了他的肩膀,但对方并未因为剧痛停歇半分,反而更加癫狂。
“他说你爱他!说你爱他爱得死心塌地——”
塔尔掌中带着火,俯身抵着他的天灵盖,又掐住了他的下颌。双手开合间,逼迫纳比拉尔用自己的牙嚼碎了舌头。
“他没说错,我爱得死心塌地,他想对我做什么都没关系,”塔尔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但他没告诉你,他也一样。”
癫狂戛然而止,纳比拉尔瞪着眼睛看着他,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令人恐惧的话语。他周围早已成了地狱,销烛的哨音带着幻境,恐惧狂喜交织不停,轻易就能让人癫狂。有人坐在地上大哭大笑,有人抱着武器抹了自己的脖子,有人兵刃交接打成一团、自相残杀。
“我不会杀你,”塔尔眯起眼睛,“毕竟你是我们第一个见证人。”
混沌的法术攻击再次袭来,死灵扩大了屏障的范围,但塔尔离得太远,依旧处于保护圈之外。他指尖的血肉一边生长一边消陨,脸颊也仿佛炼狱里的妖魔,半是骸骨、半是淋满着血的皮肉。
“塔尔·斯图莱特,”混沌愠怒道,“斯图莱特家的人不得善终,你会比你的父亲死得更惨——”
塔尔记得这个声音,他从前听到过混沌的声音。
“后会有期……退兵!”
他记得有人也和他说过斯图莱特家的人会怎么样,在……在他和虞影溯离开森林的那天,罗伊尔说过!
涵山城外身陷幻境的人在同一时间清醒了过来,连滚带爬地逃向琳琅天城。销烛皱起眉,她走进塔尔的火圈,从纳比拉尔的肩膀上拔出了销雪化作的大剑,又把白团子抱在怀里。
“我太弱了,他轻易就能破了幻境,”销烛低声道,“这个人……”
塔尔掐着纳比拉尔的喉咙把他拖了起来:“带回去。”
“他舌头被你弄碎了,审讯也说不出话。”
“不用,涵山城死了太多人,幸存者的怒火总该找个人承受,”塔尔顿了顿,“刚才哨笛覆盖的范围里有多少混血?”
销烛抿着嘴,半晌后道:“几十个……一百多?我的幻境对他们的效果弱一点。”
她的笛音大概控制了几百个人,这么一算,如今琳琅天城内稀有混血种的比例远比他想象中高得多。
“涵山城里也有很多混血种,只是人类的比例更大,”销烛说,“你要去和那个穿着铠甲的姐姐说?”
塔尔点头,半晌后又问她:“我听灾祸说你想重新选性别,怎么还是女孩?”
“啊……”销烛顿了顿,“刚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城墙上的那个姐姐很帅,所以我知道……不是只有男人才能这么帅。”
“那下次见了羽画,你就会知道你们不仅可以很帅,”塔尔说,“还可以成为主宰。”
涵山城这一战仅仅持续了半日,死灵和混沌的正面对冲仿佛一场梦,城内的人直至黎明到来都依旧恍惚。满地白骨混杂在一起,谁也分不清哪根骨头属于谁。幸存者们收拾着残局,从破损的衣服下找到属于他们的铭牌,挂在城墙上。
江兰烟忙了一夜,终于在天边微亮的时候得以喘息,只是刚坐下没多久,销烛就抱着销雪挨到了她身边。江兰烟困得不行,即使身边多了两个家伙也毫无知觉,睡得跟昏死了过去似得。
销雪凑到她垂落地面的手边,用绒毛试探着碰了一下,见对方毫无反应就钻进了她的掌心里,像是找到了心仪宝地的猫,蜷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别打扰她,”死灵走到销烛身侧,“人类需要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