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宴会厅的那一刻,虞影溯总算了有了些回归的实感。无数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昏暗的灯光下,连厅内的摆设都与罗莱斯一般无二。昏黄的灯光下还是那张白色大理石面的长餐桌,周围更暗的阴影中摆着数十张矮塌,还有大大小小的圆形石桌。
只不过以前的他是藏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小角色,而现在却成了众人瞩目下的主角。
“看来我不太受欢迎,”虞影溯举着酒杯,戴上了从前那副微笑的面具,“不过也是在下失礼了,没料到这不过才傍晚,诸位就已经开始了午夜狂欢。”
虞影溯曾和塔尔说过,暗党的宴会对于人类而言是一场灾难,他们在这里从不被视为生灵,只会被当作食物或者泄欲的工具。这些年轻的祭品衣不蔽体,被双目闪着血光的吸血鬼围绕其中,血从獠牙或餐刀留下的伤口中源源不竭地涌出来,流淌在白色的桌面上。
“他们可不会因为强大力量的回归而感到不快,只是为你准备的礼物还没就位……哦,好像到了,”羽谿缓缓步入宴会厅,“留在罗莱斯的驻守者们前不久有了新的发现,相信你作为赛尔芬·伯兰曾经的挚友,应该很愿意在他叛逃之后照顾被丢下的血仆。”
虞影溯险些没绷住表情,他知道赛尔芬·伯兰把帕特里夏留在了罗莱斯,却没料到他至今都没把她送出去。
“听说他们曾是爱人,”羽谿说,“希望你不要介意。”
“那我要是介意呢?”虞影溯问,“他碰过的东西和人都太脏,不如直接处理了干净。”
羽谿轻轻笑了一声,却并未理会这直白的抗议,他一个响指令暗党成员让出了一条路,掀开了大厅尽头那间笼子上罩着的黑色幕帘。昏睡不醒的帕特里夏·伯兰被关在牢笼之内,虞影溯只看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遍布淤青和血孔,整个人毫无生气,只有腹部轻微的起伏让他知道她还活着。
“萨兰说你曾出席费尔德里恩家主的入会仪式,成为了当夜除他之外的第二位见证人,”羽谿举起酒杯,“今夜我为你准备了更多的见证人,作为我的亲眷,你该拥有更盛大的仪式。”
“用她?”
“或者把你的爱人带来,我不介意,”羽谿笑了,“他会来琳琅天城找你吗?”
塔尔还在深渊海上,宴会厅内除了帕特里夏,他所见过的所有面熟的人类都已经成为了獠牙下的亡魂。羽谿从很久之前就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甚至记住了他曾救下的每一个人类,再让他们来到这里,成为仪式中的调味品。
这并不令他意外,但当那些人真正出现在眼前时,本该不属于他的悲悯依旧翻涌不止。
“会,”虞影溯低声道,“但不是现在。”
几束强光直射牢笼,突如其来的光明唤醒了帕特里夏,让她在几个呼吸之后睁开了双眼。虞影溯见过她在赛尔芬身边时的模样,那双蓝绿色的眼睛仿佛阳光下的湖泊,但如今望向他时却连聚焦都没有。
“那可惜了,我们失去了一饱眼福的机会,”羽谿依旧喋喋不休,“不过你要是嫌她脏的话,这里的所有人类都供你选择……但我估计他们可承受不住,毕竟已经伺候了很多血族。”
“无所谓你用谁,这不是问题,”虞影溯靠在门边,“但你不信任我,让一个本就加入了暗党的血族经历入会仪式,之前的我是死了还是灰飞烟灭了?”
羽谿不免失笑:“冤枉我,还不是你刚才说杯子里的血不新鲜。”
“我还说他们都比不上塔尔·斯图莱特,你怎么不在笼子里放一个他?”虞影溯瞥了他一眼,“我放弃北大陆的安稳日子回到这里,结果迎接我的是逼我咬脏东西的入会仪式……大哥,好诚意啊。”
他没将自己拥有的全部底牌公之于众,羽谿也该知道这是各退一步的暗示。宴会厅持续了良久的寂静,直到远处灯光下的帕特里夏缓过了神,在众目睽睽之下冷笑着抓住了笼子的栏杆。
“我没听错吧?废物都能回归?”帕特里夏低吼着,“羽画果然没看错人,她的兄弟没有一个好东西,弑亲夺权、滥杀无度还妄图回归北大陆,魔族会把你们,把这里所有吸血鬼,全部灰飞烟灭——”
虞影溯一怔,帕特里夏怎么知道弑亲的事情,难道——
“可你们还不知道吧,霜兰幽谷容不下你们这帮肮脏的怪物,魔族结界会把你们变成山脉之下的基石,即使身死灵魂也永无轮回之日!古代恶魔杀你们和杀一只蚂蚁一样轻松,以前有死灵,以后还会有别——”
羽谿的指尖闪过一丝暗蓝色的光,雾状的环聚拢在帕特里夏的脖颈四周,让宴会厅内再次鸦雀无声。虞影溯盯着她望了很久,在一片寂静中起身走向牢笼,暗灰色的法术遮蔽了明亮的射灯,又将侍从托盘上的手帕带到笼子边,递给关在里面的帕特里夏。
“我以为你提不起兴趣,”羽谿有些意外,“这是睹物思人了?”
“比不上,”虞影溯侧过头,“但我一向对倔东西情有独钟,毕竟驯化他们是件有趣至极的事,令人上瘾。”
他周身被黑灰色的烟雾笼罩,令人窒息的法术威压顷刻间降临宴会厅,把狂欢夜变成了审判场。在场血族无一料到这位“废物”如今长成了这副模样,远超曾经的羽画,甚至比已然消散的血族大君羽谿更令人感到恐惧。他走到笼子边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抓着帕特里夏的双腕,几乎要掰断纤细的骨骼。
“赛尔芬·伯兰告诉你,我们只是要回归北大陆?”
帕特里夏的眼神充斥着戒备,但颤抖不止的手腕却散着令人难以察觉的不寻常温度。虞影溯稍稍一顿,用烟雾裹住了她掌心险些透出来的微光,手指也松了些劲。
“回那片冰天雪地干什么,逃荒吗?”虞影溯半阖着眼,“我既然都站在了这里,那为什么不把粮仓占为己有?”
沉寂已久的宴会厅在这句话之后终于有了些骚动,就连跟在他身后的羽谿都觉得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虞影溯先前说不要暗党只不过是推诿之词,没想到他的目标从最开始就不止是一个血族。
“所以你回来是把我们当成垫脚石了,那我该伤心还是该欣慰?”羽谿无奈,“这里的诸位都入不了你的眼。”
“我知道大哥不会安于现状的,”虞影溯回过头,“混沌就在琳琅天城,借他的手掌控法尔伽鲁姆难道不比回归加利百特古城好?那地方可是在北大陆的尽头,不仅要终年与寒冷共存,还得时刻提防古魔派和清道夫来清扫异类……何必呢?”
他将指尖贴在了帕特里夏的掌心,写下“别动”。后者一言不发,她知道虞影溯将她掌心的法术波动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周围不会有血族能够察觉到她的特殊之处。
“法尔伽鲁姆认主,你还得找个人皇血脉当傀儡。洛斯特·佩尔可不好抓,我们谁都接近不了月眠城,”羽谿说,“还是说……”
“涵山城守卫森严,月眠城有魔族驻守,想突破西凉川的防线抓到她很难,”虞影溯说,“但大哥别忘了,涵山城里也曾经失踪过一个皇女,虽然到现在都没能找到,但……她在或者不在,真的有什么区别吗?”
羽谿闻言便眯起了眼睛,他明白虞影溯的意思。君弦现身涵山城的消息近几日接连不断,即使找不到真人,找个替代品用血族的幻术来迷惑人类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然而玉程山周边有太多驻守的将领,即使江兰烟已经撤回了玉程山,光是修斯·霍姆兰德也足够难对付,更何况兽人族始终盘踞在琳琅天城边境线的周围。
“你有办法对付兽人?”羽谿皱着眉,他虽然知道虞影溯曾经前往过大裂谷,却并不了解其中细节,“人类不足为惧,但兽人族数量太多,不好对付。”
虞影溯并不准备现在就暴露独角兽信物的存在,但他想将战线稳定在涵山城就不得不先有这一仗。琳琅天城的难民多数还都留在接壤处,这一战引起的轰动足够让罗兰公国将注意力集中在西凉川,从而让百里渊获得更多的喘息时间。
“打仗的又不是我们,罗兰公国是摆设吗?”
“说到罗兰公国……巧了,”羽谿望了一眼入口,“长老殿的客人们准时到访。”
大长老借口事务繁多并未亲自前来,但两位长老出席这样一个宴会已然是极大的诚意。守卫与侍从们浩浩荡荡排成两列,但出现的两人对虞影溯而言却都是生面孔。
“十长老纳比拉尔和十二长老科德奈·霍姆兰德,”羽谿介绍了来者,“十二长老一直都在琳琅天城,你之前没见过吗?”
“可能没这个荣幸,霍姆兰德家的我只见过骑士总团长和帝师,”虞影溯起身,将雾圈留在了帕特里夏手腕上,“不过有两位在,相信我们击败人类残军的计划能更顺利一些。”
科德奈笑了几声:“您应该是和塔尔·斯图莱特同一时期抵达琳琅天城的吧?那时尤金·霍姆兰德有些失控,我忙于处理他的事情,错过了提前见面的机会。”
“真是不巧,”虞影溯说,“我帮塔尔抓了他,然后他自杀了。”
“那时尤金妄图关闭东部气根的运输通道,也多亏了原边境骑士团长克莱蒙·诺克提前离职,引起了东部管辖的混乱,没让他的计谋得逞,”科德奈感叹道,“诺克家族不愧是古老的家族,即使落没多年,依旧拥有可以统筹一方的能耐。”
虞影溯挑了挑眉:“我以为他死了。”
纳比拉尔跟在科德奈身后,闻言冷哼了一声:“活得好好的,区区一个人类,都快和哈普兰特平分秋色了。”
五长老哈普兰特·铂尔曼如今驻守西莱恩,看来克莱蒙在帕帕罗尔嘉过得还不错。
“有所耳闻,听说他掌握了七长老背叛的证据,审判就在明日。”
纳比拉尔看了一眼羽谿,又斜眼瞥着虞影溯冷嘲热讽:“结局都是你们定的,没必要在这里跟我装傻充愣,虚伪的种族。”
羽谿耸了耸肩。
虞影溯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时告知长老殿的,交易完成至今并未有过间隙,或者……隔壁那间屋子里本就有隐蔽的传送阵。
“等明天的审判结束,我还有一份大礼送给长老殿,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从内击溃落月同盟。但合作总得有来有往,毕竟我和我大哥以及在场诸位也不是什么慈善家,”虞影溯笑了笑,从托盘上取了杯血,作出了敬酒的动作,“如果两位答应,那就碰个杯吧。”
宴会厅里的所有饮料都掺了人血,即使作为混血也无法真的和血族一样面不改色地饮下。羽谿打了个响指,侍从推门而入,托盘中盛着两杯泛着热气的鲜红色饮料,停在了两位长老身侧。
“新鲜准备的,还望两位不要嫌弃,”羽谿笑道,“这可是血族最高的待客之礼了。”
科德奈的表情僵硬地保持着微笑,而臭着脸的纳比拉尔却只是皱了皱眉,很快就拿起酒杯闻了闻里面的味道。
“合作愉快,两位,”虞影溯举起酒杯,“代我向大长老问好,我很期待未来的见面。”
科德奈颤抖不止的手举起了那只杯子,挂在杯壁上的浓稠血液散发着腥甜气,而另外三人像是毫无察觉一般在清脆的碰杯声后浅浅抿了一口,又同一时间将目光投向他。
“怎么,”羽谿轻声问,“不合十二长老的口味吗?”
科德奈猛地回神:“那怎么会!”
他屏住呼吸举起酒杯一口接一口一饮而尽,血的腥味从咽喉直冲鼻腔,久久无法散去。
“霍姆兰德家在琳琅天城当了那么多年贵族也改不了习性,”纳比拉尔冷笑,“有些东西得细品,你这叫暴殄天物。”
“不浪费也是美好的品德,”羽谿将酒杯放回托盘,“两位有兴趣参加我们的宴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