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夕,玄逐归还是抵达了深渊海边,他站在礁石上望着漫无尽头的海面,问塔尔虞影溯怎么解决这段时间的进食问题。
“我把限制解除了,”塔尔说,“他可以随便咬人,烙印不会再阻止他。”
“那他会咬吗?”玄逐归又问。
“不知道,”塔尔说,“我希望他不会因此露馅,但直觉告诉我……他不会把人类当成食物。”
玄逐归听后不禁失笑,他分明已经是一个连踏足山脉以南都困难的堕魔者,却还会因为人类王国被血族入侵而忧心忡忡。
“你以后还来吗?”
“会,”塔尔说,“你还欠我一顿醉舞。”
“那你不会讨完债就消失了吧?”
“说不准,”塔尔扬起了嘴角,“但我会尽可能不让你还完。”
远处海面上的秦侑戎扬起了船帆,朝着海岸的方向吹了声口哨,告诉他们可以起航了。不久后死灵就站在了塔尔身旁,看上去似乎憔悴了不少。
“塔尔,”玄逐归突然说,“你知道落霄会随着契约传染吧?”
死灵身上带着这种毒,一旦发作,塔尔也难逃。
“落霄不是单纯的毒,”塔尔说,“烙印说它附着在一个诅咒上,只要用屏障隔绝诅咒,就能切断路径。”
“诅咒……”玄逐归顿了顿,“听上去的确更合理了,毕竟毒和契约实在有点沾不上边。”
死灵长叹了一口气,那道屏障一头堵在他心脏周围,另一头连接在塔尔手外内侧,轻易无法解开。
玄逐归没有出声,他至今都没告诉塔尔蕾妮西亚已经毒发的事情。但他又隐约觉得塔尔或许已经察觉,因为血脉的力量有时格外强大。
“北大陆是不是酿不出酒?”塔尔突然问。
玄逐归一愣,随即笑道:“有可能,毕竟这里太冷了……不过地窖里还行,我改天自己试试……就是原材料可能麻烦了点。”
“下次来,我给你带,”塔尔说,“或者让燕拾从中转站给你。”
“你怎么不直接给我带酒?”
“怕你偷喝,”塔尔笑了,“走了。”
化作黑狼的陆离站在海岸边,四肢浸没在了冰冷的海水中,望着大裂谷所在的西南方。秦侑戎朝着他们挥手,催促塔尔赶紧出发。
晨光冲破海平面的瞬间,海面上笼罩着的白雾轰然消散。海面上的浮冰透着清澈的蓝,被风浪裹挟着起起伏伏。
“我把庭岚留在了无间塔,他跟着格兰,不会再被欺负了。我大概明白了虞影溯的意思,北大陆的这场戏我会演完,就算技不如人让无间塔丢了,琼花飞崖也不会出任何事,”玄逐归伸出了拳头,“会再见的,朋友。”
塔尔与他拳面相抵,短暂的停留之后翻身骑上了死灵的后背。巨狮带着他升入高空,一同托起了海边的陆离。
“回见,”塔尔说,“朋友。”
墨江十从梦里醒来时还以为自己没能脱身,他记得天星观月楼前遍地尸首,父母和长兄坐在楼前的台阶上,身上扎满了箭矢。秦侑戎从家里赶来的时候他正跪在佛堂里的蒲团上,眼前的塑像千百年如一日地朝着他微笑,也让他终于明白神佛都无情,他们的信仰在天地与生死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那应该是五百年多前的事情了,但即使过了那么久,有些场景依旧历历在目,刺得他连呼吸都痛。
“你睡了一整天,”虞影溯说,“缓过来了?”
墨江十还有些茫然,他看着眼前黑发的血族,脑子没转过弯,还以为那是帕卢莫本斯的领主羽溯,下意识抄起手边的武器径直朝着他的命脉而去。虞影溯轻而易举锁住了他的手腕,但近身突袭是刺客最擅长的东西。墨江十本能地腾身而起,动作做到一半才突然意识到眼前的是谁,力量一松,险些摔到地上。
“我……操……”他把自己摔得腰疼,“我去,你他妈吓得我差点废了……”
虞影溯觉得好笑,松开了他的手腕退了半步:“我不知道你还有杀气这么重的一面。”
“嗐,平时也不这样,应激了可能会吧……我也不太知道,”墨江十狂甩手腕,“我娘说我天生就是个当刺客的料,看着吊儿郎当的,刀上带的杀气但都是实打实的。”
“你的刀术是你母亲教的?”
“刀术、暗器啥的,和武器有关的都是她教我的,”墨江十说,“我爹教我身法和家里楼里一些琐碎的杂事,本来我有三个哥哥都会了,但他还是非要我学。”
“三个?”虞影溯有些意外,“我在你的梦里只看到了一个。”
墨江十的动作一顿。
“我记得你说你是家里第十个孩子,”虞影溯见他没了反应,继续道,“你的母亲去世时不过四十岁上下的样貌,可人类如果要生育十个孩子,对身体的损害会让她无法重新拿起武器,失去战斗之力。”
墨江十抬起头看着他:“你这么了解人类?”
“略微了解了一下。”虞影溯没细说。
墨江十用膝盖也猜得出这些消息从哪里来,第七梦境还没倒的时候,眼前的吸血鬼可是里面的常客。那时候燕拾告诉他有个陌生的家伙在塔里四处打听各个种族繁衍后代的情况,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想当个接生的。
“你也知道,人类的灵魂虽然很坚固,但也顽固不化,”墨江十低声道,“我娘只生了大哥、四姐和我,别的都是捡回家养的,那会儿饥荒,到处都是没人要的小孩。但一个孩子小时候看不出长大了是不是白眼狼,也看不出他会不会弑亲。”
他字句中的恨意不加掩饰,虞影溯几乎能从只言片语中知道那场灾难的全貌。但墨江十或许是真的放下了,他的噩梦里没有叛徒的样貌,执着地不肯忘记的只有早早离去的亲人。
“我四姐出生前,家里前三个孩子都是男孩儿,所以他们把这个女儿当做宝贝一样养着,本来想着让她安慰快乐过一辈子,却没想到她天生就是个奇才。我二哥三哥从小就盯着她,我都记得他们在院子里打架,说以后要妹妹嫁给赢了的那个……”墨江十冷笑,“他们夺权那天把我姐关在了观月楼顶,让她看着一切发生,看着爹娘和大哥被杀……他们达成了一致,谁也不想松手,于是……他们决定要分享她。”
“疯子更好控制。”
“是,但没如他们的愿,我姐没疯。她太强大了,也清楚地知道如果她疯了或者死了,那两个畜生就会找我的麻烦……我就会没命。我姐也不喜欢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喜欢秦家的老大,就是老秦他大哥……你看老秦就知道他大哥有多帅了吧,我姐慕强,老秦他大哥能文能武还是个不苟言笑的酷哥,把我姐吃得死死的,”墨江十深吸了一口气,“我那会儿才十多岁吧,就跟个傻子似的……我小哥哥带着我跑,我还吵着要去找爹娘。后来才知道那两个畜生是姚家人,夺天星观月楼不过是计划的第一步,他们要的是整个苍炱,不过没成功。”
“现在的江家是谁的后代?”
“是我小哥哥的,”墨江十深吸了一口气,“他在武学上没什么天赋,但脑子好。二哥三哥联手夺观月楼的时候,他带着我和我七姐逃去了东楼。七姐在一场瘟疫里死了,等我弱冠……就是二十岁那年,小哥哥把偷出来的观月密令和后半本密函给了我。”
墨江十盯着脚边的石缝,半晌之后低声道:“他让我……一定要报仇。”
数百年前的悲剧如今寥寥数语就能说完,但如果不足以刻骨铭心,曾经的江墨、如今的墨江十就不会出现在北大陆,更不会成为鉴天城的主人。
“你成功了?”
“那肯定啊,不然我怎么在这儿,”墨江十笑了笑,“但你猜姚家为什么没消失?”
这个问题很简单,虞影溯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知道答案。
“那可都是我姐姐的骨肉,下不了手,本来想着等以后他们身上的血被冲淡了,但到了北大陆之后我也再没能回去,找不到机会赶尽杀绝,”墨江十闭上了眼睛,“白夜塔那晚,你们提到了姚新旭和姚新芷……他们或许也是我姐姐的后人,所以我还挺感谢玄逐归的。”
他知道玄逐归屠了姚家满门。
“过去很久了。”
“所以我不在乎玄逐归怎么对他们,但只要他们死了,我和姚家的恩怨就彻底结束,”墨江十起身,“正好,回去见证结局。”
噩梦总是能激发久远之前的回忆,墨江十跟倒苦水一样说完之后轻松了不少,把手边的暗器一样样归位,在石头上跳了跳活动筋骨。深魇就在此时推门而入,她端着茶盘,两杯瑟兰红茶该是践行的小礼物。
“我有个小问题,”深魇说,“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会产生多浓厚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