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一张弓的灾祸被塔尔重新背在了背上,他尝试过和对方交流,但最终都以无果告终。深魇和王权都说只能等,灾祸这一次的行为并非仅仅是为了对死灵下手,也有一部分他自己的原因。他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纯正的古代恶魔后裔,如何成长只能慢慢摸索,但只要没有消亡就终会有再次苏醒之日。
无梦城的善后工作落到了陈安和琼的身上,坍塌的第七梦境只有地下钱库在烙印的保护下幸免于难。塔尔进去的时候大传送门还未关闭,两个身影坐在对岸的爱瓦瑞克斯铃兰谷中,被层层叠叠盛开的白色铃兰花包裹在内。
布雷希特看上去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多岁,他闭着眼睛倚在一块巨石边,伊斯雷尔枕在他腿上,周身都被铃兰花所包围。
“无梦城没事了?”布雷希特问。
“基本上,”塔尔说,“死灵被王权控制住了。”
“他果然没杀他,”布雷希特低声道,“我上次在梦塔里和你说的那些关于魔族结界的不是全部,涅亚走之前让我不到最后别告诉你。”
“现在算最后了?”塔尔问,“我以为还要等二十多年。”
布雷希特笑了笑,他看见虞影溯从传送阵的另一头跟着进来了,玄逐归和玄霜紧随其后,王权不过多久也守在了通道边。与他签订了近千年契约的古代恶魔拿下了蒙着左眼的绷带,因为很久不曾使用,颜色比右眼浅很多。
“老朋友,”布雷希特低声笑了,“现在可以叫你老朋友了。”
王权的眼神有些木然,他看着布雷希特,半晌后说:“我从来就不是你的朋友。”
“霜兰幽谷有一部分因为地震塌了,我和烙印得去处理一下,”深魇说,“你们聊,禁制已经设好了。”
她没给任何人回答的时间便转身离去,留下了铃兰谷中心思各异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过了很久也没有人开口。最终打破寂静的是玄霜,他累坏了,打哈欠的时候不小心发出了声,惹得五道视线同一时间聚集在他身上,让这个哈欠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睡会儿吧,”玄逐归揉了揉他的耳朵,“回去了叫你。”
玄霜撇了撇嘴,不满道:“我也算当事人吧,还是个受害者。但我就是有点好奇,你们现在都在这里,那谁看着死灵?”
王权打了个响指,被无数黑线五花大绑的巨狮就凭空出现在谷中。死灵的意识还在梦里游荡,深魇趁着王权威压占据他所有精力的时候趁虚而入操控了他的意识,但也维持不了多久。
“封城结界在契约成立之后复原了,无间塔受损程度不重,第七梦境地面以上已经毁了,”王权看着布雷希特,“你确定现在退位?”
“我现在回去和直接宣布退位也没什么区别,”布雷希特笑了,“陈安和琼能稳一段时间,晚殊从永夜五城回来之后也能帮上忙……蕾妮不在吗?”
“走了,”王权说,“她去大裂谷了。”
布雷希特的表情有一瞬间是空白的,他愣了很久,才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还是走了”。一旁的玄逐归皱了皱眉,他抿着嘴一言不发,但揉捏玄霜耳朵的动作却不自觉地加重了。小豹子舔了舔他的手臂,片刻之后也不再动弹。
“我和伊斯雷尔就留在这里了,依照现在的情况短则半年长不过三年,魔族结界就会消失,”布雷希特说,“这里没有秩序,原有的平衡也会在我消失之后逐渐瓦解,这一次只是个开始而已。”
“北大陆要重新建立秩序?”玄逐归皱了皱眉,“你原本的方法只要有人能顶上完全没有废除的必要,既然两个最大的势力归根到底都为你所控,那只要找到接任者,重启总比从头再来要省力得多。”
“这句话我曾经和上一任魔族大君也说过,但他死后到北大陆最终回归表面平静的这个过程长达三百年。这里每时每刻都会有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有些甚至不合常理,但这就是这里的规则,”布雷希特说,“他们会在前任主人在世的时候对你俯首称臣,一旦压在头顶的人消失,所有人都会是朝向你的刀刃。培养可信之人需要时间,诛杀仇敌也需要时间。北大陆和山脉以南从古至今都是死敌,外部入侵和内部的夺权足够让人脱一层皮。”
权力和王位都是骸骨和血肉堆砌而成的东西,而魔族大君所在的位置实在是太高了,要付出的也远比任何人要多。细细算来,布雷希特至今才发现自己在这么多年之中失去的东西远比最终得到的要多太多了,自由、家人都离他远去,到了如今,曾经引以为豪的力量也消失殆尽。
除了伊斯雷尔还在身边,他几乎一无所有了。
玄逐归笑了笑,他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魔族。他取得一个西凉川的话语权尚且付出了一整个家族作为代价,又怎么有胆子奢求毫发无损地成为北大陆的主宰?
“外部入侵,”塔尔顿了顿,“魔族结界阻挡的是外部的敌人?”
“你早猜到了吧,这个结界所能持续的时间就没有任何意义,五十年能做什么?”布雷希特叹了口气,“如果涅亚还活着,或许魔族可以坚持的时间还能更久,但他走之前只找了一个荆巡稳定赫什麦因峰雪峰囚笼的主要稳定点,其余的几个一旦遇到大型外力影响就会崩塌……比如地震。”
而北大陆光是塔尔知道的就已经出现三次地震了。
“结界用来挡什么?”塔尔问,“北大陆终年严寒,到了寒潮期外界根本无法踏足。即使山脉以南有能够与你们抗衡的种族也无济于事,更何况根本没有。”
“三十年前我也这么想,不仅是我,整片北大陆的魔族都这么想,”布雷希特说,“涅亚告诉我山脉以南有古代恶魔的时候我以为他在和我开玩笑,甚至不到最后一刻我都不曾相信过他,始终都以为这是他为了从我身边抢走蕾妮的借口。塔尔,你应该对帕帕罗尔嘉百年之前的那一场大型瘟疫有所了解。”
塔尔点了点头,《甘棠遗爱》里写过与这相关的内容。
“涅亚原本是萨利尔曼王国的御用密探,他从成年开始就会因为各式各样的任务而出现在世界各地。他最初接触到古代恶魔就是为了调查那场瘟疫,当年帕帕罗尔嘉三分之二的人口都在一周之内离奇蒸发,原因不明,病因不详,但来得快走得也快。想要瞒住消息并非难事,但是诺克家族那一任的接班人在看过《甘棠遗爱》之后选择了向君家要个说法,”布雷希特顿了顿,“涅亚当时认为这不可能是人类能够做到的事情,但君家早已经将因果尽数归于百年前自家那个混血的诞生上,所以逼迫涅亚用了禁术,把当年试图借机离开北大陆的蕾妮……召唤到了帕帕罗尔嘉的塔尔城,抹去了与这件事相关的所有人的记忆,也让诺克家族换了一个刚出生小孩作为继承者。”
涅亚的遗书里说塔尔的名字是他和蕾妮西亚最初相遇的地方,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相见之初是出于什么缘由。塔尔的掌心冰冷一片,他几乎都能猜出后续的故事内容。那个诺克家的小孩依照时间算就是如今年过半百的克莱蒙·诺克,他隐忍了将近五十年的光阴,至今却仍得不到他应得的解释。
“那时候的人皇我记得是叫君煜,他为了补偿涅亚,就允许他借着萨利尔曼王族的通行令在世界各地游走。但就在这期间涅亚发现了更多无法解释的事情,包括精灵族与龙族决裂到最后白龙湿地失守、兽人族大量出现在琳琅天城、精灵先知和树塔管理员相继背叛、以及大量血族失控发狂……”布雷希特顿了顿,“这中间差不多有十多年的时间,他具体做了些什么我并不清楚,但在最后得出了结论,这一切都是因为古代恶魔。”
“因为混沌,”虞影溯接上了话,“但照理而言,他从八百多年前刚逃过封印的时候就可以开始反击,为什么等到现在?”
“你以为那三棵世界树是摆设吗?”布雷希特笑了笑,“树塔和空中滞桥具体如何我不清楚,但法尔伽鲁姆认主,人皇家族是受祂庇佑的,外敌根本攻不进来。联盟肯定也是通过策反内部来侵占法尔伽鲁姆,这是人类王国的惯例了。”
“的确,”玄逐归说,“外敌入侵从未有过成功的前例,即使是混乱时代也同样如此。”
“他从精灵族下手了?”塔尔问。
“这是已知最早的征兆,精灵族出现变动之后与龙族决裂,之后的战争持续到一百多年前。白龙湿地失守之后精灵族曾经尝试过攻打法特里柯山谷,但他们受不了极北冰原的气候,加上重观的出现,至今为止都没有再踏足过渡带以北的地界。”
“血族和死灵的交易是在五百多年前进行的,和这个有关吗?”虞影溯问,“包括之后离开北大陆前往罗莱斯。”
布雷希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血族是独立的种族,不在魔族管辖范围之内。你或许可以去问问羽画,她在世界历6370到6381年之间都跟在涅亚身边。”
“哪有什么关系,”原本沉溺于梦境的死灵突然就开了口,他躺在地上,低声打断了布雷希特的话,“或许是有人教唆?那也没区别,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欲望。”
一旁的王权皱了皱眉,本想动手,却被塔尔阻止了。
“你听了多少?”
“那本……什么书开始,”死灵丝毫没有想要挣脱的打算,“小孩,我之前跟你说的都是真的,血族的灵魂只是暂存在我这里,你们不杀我如果是为了钓混沌肯定会限制我的行动,我逃不掉,血族的灵魂会回去,交易也会终止……但这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一个灵魂尚存的失智者远比发狂的疯子会带来的威胁更大,他可以让自己的一切行为合理化,从而伪装出与原本几乎没有差异的外表,他周围的人会失去最直观的判断标准。”
虞影溯冷笑:“所以至少现在还没有发疯的血族都做到了表里如一,我还应该为此感谢你?”
“灵魂归还之后就不是了,”死灵叹了口气,“我认识他,涅亚·斯图莱特,从本质上而言,他和我其实区别不大。”
塔尔的呼吸声猛然加重,他向前两步踩住了巨狮的咽喉,沉声问:“区别不大?和你一样是个弑亲的理中客?”
死灵咳了几声,似乎是想笑,又花了很长时间来平复气息。他看着塔尔的眼神自始至终都并未改变,像是对弱者的怜悯,又像是对深陷命运漩涡之人的同情。
“这不假,”深魇出现在了铃兰谷的入口,“塔尔,你无法评判别人的选择,但你看过你自己吗?”
她并不在意塔尔扫过来的冷眼,有些事情隐瞒的时间够长了,被蒙在鼓里的局中人总会迎来知道真相的一天。
“你还觉得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吗?离开森林、去大裂谷、回到北大陆……这只是你自己的选择?”深魇笑了笑,“不是吧,涅亚在遗书里说‘来日你选择拿起责任或是从此归隐都是你的自由,他们永远站在你身后’;说‘你会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生灵,身上没有束缚没有重担,没有需要继承的遗志也没有可悲又可笑的信仰’;还说‘祝你翱翔于天际’……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山脉以南的森林里?为什么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联盟?为什么身体里会有导致你无法生活在北大陆的、扼制魔族血脉的封印?”
“深魇。”王权低声道。
“你很聪明,我知道你想得明白这一点,”深魇的声音放轻了些,“塔尔,不止一个人和你说过涅亚并非你以为的那样,他能让荆巡心甘情愿在雪峰囚笼里守五十年,能让精灵的树塔管理员背叛族群投奔巨龙,能建立联盟,甚至险些瓦解北大陆的局势……我不否认这是因为他能力过人,但这其中也必定有别的原因。”
塔尔没有说话,他盯着铃兰谷的花海,睁眼闭眼都是涅亚最后在玻璃花房里留下的那个背影。他过了很久才松了脚,地上的死灵看他的眼神带着一丝无奈,像是又回到了琼佩密林里一般,是一种对幼崽的无限纵容。
“他封闭魔族是为了我母亲吗?”塔尔轻声问。
“大部分原因是。”布雷希特说。
“他设置魔族结界就是为了把混沌拦在南方,保护我母亲,”塔尔低声道,“至少到现在为止他护住了。”
王权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没有人见过混沌,但他既然能在南边搅浑水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我和玄霜刚见面的时候就大致猜测过他的身份,能让你们如此忌惮的势力南边就两个,精灵和联盟,”塔尔皱着眉,“他的能力和在地下积攒的势力过大,混沌必然想除掉他,据我所知最终对他下手的是联盟大长老,他和混沌是什么关系……或者说,他可能就是混沌本人?”
“大长老?”玄逐归倒吸了一口冷气,“依照联盟记载,他是被涅亚从乱葬岗里救出来的。”
死灵冷笑了一声:“这好像不能说明他来历清白。”
“混沌是个藏在阴影里的人,他不会亲自动手,因为一旦暴露就会让先前的所有统筹都毁于一旦,”深魇道,“联盟大长老现在在什么位置?”
“罗兰公国长老殿,背地里掌控全局的角色,”虞影溯道,“四分之一精灵混血,长相很苍老,看上去至少是人类六十岁以上的模样。”
“古代恶魔不会老,”王权说,“但让样貌变得苍老很容易,外表什么都说明不了。”
“但他一定是和涅亚距离比较近的人,”布雷希特说,“因为在山脉以南,世人所知的只有他联盟盟主的身份,对他其余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涅亚身边曾经出现过的人太多了,包括羽画和君煌、也包括樊霄和琅轩。这些有迹可循的尚且不论,联盟最初十二长老中的每一个幸存者都有可能会是他们要找的目标。除了涅亚自己,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
“至少现在有饵,”塔尔说,“先锁定范围,他就总有上钩的时候。”
“那现在定契约?”烙印靠在入口边的石墙上说了进来之后的第一句话,“锁在你们谁身上?”
“我,”塔尔说,“血族暗党有能够辨认契约痕迹的角色。”
虞影溯对此没有异议,他暂时关闭了通往梦塔地下宝库的传送门,让铃兰谷成为了一个单独的密闭空间。
“我还有争辩的余地吗?”死灵问,“至少在事成之后留我一命,过河拆桥可不是什么好做法。”
“你和混沌只能活一个,”王权说,“时限为三年,如果三年之内混沌还活着,那你就得死。”
烙印默不作声地在法阵上附加了这项条款,赤红色的符文逐渐在半空成型,最终逐渐收缩,汇集成了一个鲜红色的点。
“血。”
塔尔划开了指尖,血液即刻被法阵吸收,收缩成了一个更小的点。
“效用是绝对控制,不可解除,主方死亡从方也会丧命,”烙印的声音毫无起伏,“单向的,对主方无任何限制。”
“客观意义上的完全掌控?”塔尔问。
“如果没有你的命令他和一个摆设没有任何区别,不能动不能说话,甚至呼吸和心跳都在你的控制范围内,”烙印说,“躯体被完全控制的情况下反抗和拒绝完全无效化,他在脑子里想的东西和实际行动可以毫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