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地平线完全升起只需要两分多钟的时间,塔尔几乎是用了全速才在约定的时间前抵达枯树树桩旁。几乎在他踏到河岸边的同一时间死灵就进入了他的视线,那头巨狮嘴角和身上的血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连周身的血腥气都很淡。
塔尔深吸了一口气,他告诉自己不能露馅,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他暗示自己已经接受了死灵的邀约,过分的抵抗会令对方心生戒备,但过分的迎合也同样会适得其反。
“你刚才去哪里了?看着好像有点累,”死灵走到塔尔身边,“你身上有血的味道,受伤了?”
“出了点小意外,”塔尔说,“恶疾呢?”
死灵挑了挑眉:“你和他好像关系很差,我就……自作主张,让他安分了一点。之后他不会来打扰你了,放心,我的弟弟我心里有数。”
塔尔心想你心里的确是有数,毕竟你弟弟现在在你肚子里。
“继续刚才的话题,”死灵看着他,“我想先知道你的名字。”
“塔尔,塔尔·斯图莱特。”
死灵盯着他看了半晌,了然了一般低声道:“你和他……真的很像。”
他见过涅亚。
“二十多年前,我见过你父亲,他看着比你现在……略微年长些。我一眼就看上了他,不过他拒绝了,跟我说他有妻子,出轨了会被斯卡文吉尔家全境追杀,”死灵笑了,“他是个很幽默的人,我很少见到这样的人类,看来你也继承了他友善的灵魂。”
他在套近乎,塔尔不知道他究竟了解多少,但他显然早就知道自己的姓氏,也知道自己是谁的孩子。塔尔警告自己保持警惕,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又有种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他的冲动。
“我没有关于他的记忆,”塔尔说,“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这不算什么,就算是一个陌生人询问我一些关于某个曾经见过的人的事情,我也不会拒绝,”死灵趴在了他身边,突然毫无征兆地问,“你想取代布雷希特的位置吗?”
第一个陷阱来得毫无征兆,塔尔顿了顿,佯装的犹豫时间是留给死灵继续深入的机会。
“不想,”塔尔屏住了呼吸,“我只是想报仇。”
他的掌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冒汗,剧烈跳动的心脏此时却成了死灵眼中迫切的象征。
“报仇……看来你的敌人很强大,”死灵眯起了眼睛,“他在山脉以南,是吗?强大到让你被迫离开了他所能掌控的领地,要从北大陆获取属于自己的势力,也获得自己的生机。”
如果他们并非敌对关系,死灵或许可以成为一个绝佳的同伴。他是个天生的政客,说出来的话足以蛊惑人心,但行事手段却狠辣至极毫不留情。塔尔忽然有些犹豫,他觉得让死灵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并非如今的最佳选择,他想掌控他,掌控一个……这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掌控的古代恶魔,一个弑亲的屠杀者。
“对,”塔尔说,“但我原本的计划是通过杀了你来获取我想要的东西。”
“那你也该知道这不是最好的选择,我可以帮你复仇,杀了他,再杀了所有你的仇人,”死灵低声道,“我可以给你一切。”
理智和欲望在拉扯,塔尔用力咬着自己口腔内的软肉,直到尝到了血腥气才猛地惊醒。死灵的那双绿眼睛迎着光的时候像是一对……猫眼石,深邃而残忍尽数掩藏在美丽的色彩之下。
他从中看到了曾经只出现在梦里的场面,血液代替了河流中的水,滔天的血腥气几乎要将它淹没。那些血溢出了河道,缓慢流淌向了一座破败的古堡,成堆的尸骨中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脸庞。
血海之中的冤魂在低语,持续不断的声音令他头痛欲裂,而后琳琅天城东郊的火焰将那些人尽数烧成了灰烬,成为了他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仿佛要纠缠他一生,至死不休。
塔尔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绞痛难耐,随后不过几秒,掌心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被锥子扎穿了。手上没有伤口,虞影溯不知道在哪里,但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让他再一次回了神,理智突然回归,仿佛一个从湍流中侥幸逃生的溺水者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头痛欲裂,眼前的一切都在晃。
可他不能动,不能急喘,不能大口呼吸,也找不到本该属于他的那一块浮木。
“你不用忍着,恨意忍耐太久会侵蚀你的骨血,让你成为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死灵在他耳旁低语,“这种强烈的执念会操控你的灵魂,让你成为他的奴隶,渐渐地……渐渐地,变成面目全非的怪物。”
塔尔咬着自己的舌尖,时不时地用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空气里不知不觉间就扬起了一阵淡淡的血腥气,他身旁的死灵转过头,似乎对他的挣扎倍感无奈。
“塔尔,其实这世界上没有天生的怪物,但任何生灵都会逐渐变成曾经自己心中的那个怪物,因为执念,或者欲望,”死灵低声道,“我不想你变成那副样子,你还小,混血的寿命不会太短,我希望你终其一生……都能守住你自己的那部分灵魂。”
他是个高明的攻心者,知道什么最能够唤起欲望,也能准确地点出对手心里最想逃避的事情。他的话语似乎自带着令人平静下来的魔力,充斥着血腥气的一切在瞬间被白玫瑰的花香所取代。他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小时候的那片玫瑰园,春夏交接之际才有的温暖也从脚下的土地蔓延开。
“不要抵抗欲望,这也是你活着的证明,”有一个声音对他说,“本能总有它存在的理由。”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塔尔问,“你从我这里最多能够得到一个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魔族的灵魂,我的血脉也注定了法力存储量不会很高。”
“这和实力无关,你父亲甚至是一个完全的人类,没有法力,躯壳也很脆弱,”死灵说,“不要妄自菲薄,你身上有我……最向往的东西,最想要的东西,为此满足你的全部愿望都不足为过。”
“可这世界上没有白占的便宜,”塔尔后退了一步看着他,“我也不会平白无故相信一个古代恶魔。”
他们之间拉开的距离让死灵心生不满,但他很快就释怀了。捕获一只有实力的猎物会得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拉扯的时间越长,最后的战利品就越是美味。
“你要我的什么?”塔尔问,“我不知道自己给不给得起。”
“我不会提出任何一个给不起的代价,只不过看你愿意与否……你可以拒绝我的,塔尔。”
“你以前也是这么蛊惑别人的吗?”
死灵有些疑惑,他让自己看上去像一只被锋利的纸片划伤的无辜者,眨着眼睛问:“即使是千年之前,这世界上能让我驻足的也就只有一位美丽的女士,不过她也拒绝了我。但她后来变成了血族,我用另一种方法得到了她的灵魂……你看,殊途同归。”
“你看中了什么?”塔尔再一次问。
死灵看着他,半晌之后示弱一般叹了口气,妥协了一般:“好吧……其实我看中了斯图莱特家的血脉。这也不奇怪,毕竟王权看中的是斯卡文吉尔家,而我选了你们。”
“所以你一直知道我是谁。”
“我之前可不知道你的名字,”死灵摇了摇头,“我只能感受到你身上的气息,你的,还有……另一个我不知道是什么种族的人,他是你的爱人吧?”
塔尔皱起了眉。
日出带起了永夜长河边的气温,直射的光线让蒸腾而起的水汽在十余分钟之内尽数褪去。死灵的瞳孔缩成了一道竖线,让塔尔盯着看了很久,他想着自己如果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或许真的会沦陷在对方温柔而体贴的陷阱里,但虞影溯的眼睛比他的更美,因为那底下没有望不尽的阴谋诡计,也没有决绝至此的狠戾。
赌一把,塔尔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只要赌赢了他就能拥有一切。他可以平复北大陆的战争,可以杀了大长老让联盟回归正轨,可以和追羽一起让人类王国恢复平静,大裂谷也不会因为山脉以南的种族战争而陷入动荡。他可以和虞影溯找一个地方过不会再有人打扰的日子,不会有人再把他们当作棋子或者筹码或者刀……
“不用紧张,一旦契约成立,你和他在我眼中就是同样的……当然,只要他不背叛你,而你也还爱他,”死灵笑了,“我可以让你一生都幸福。”
谁不想一生都幸福?他不是什么圣人,拒绝不了的东西有很多,比如平稳的生活,比如永恒地远离战乱与纷争。但他不能就这么妥协于一只臭名昭著的古代恶魔,这会是出卖灵魂的第一步,而只要开了一个头,从今往后就再也没有逃脱的可能了。
“好,”塔尔说,“我答应你。”
死灵的笑意深达眼底,他甚至眯起了眼睛,轻声说:“可我不知道契约法阵怎么画……你能告诉我吗?”
他在魔族的藏书中看见过这个古老的契约法阵,可他觉得那不够,他想要不负出代价就得到古代恶魔的臣服。
这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贪婪。
塔尔点了点头:“我没有法力。”
他说了谎,但眼前的死灵似乎并未发现,他的指尖冒起了闪烁的银光,笑容中甚至带上了一丝安慰:“小事,我可以给你。”
塔尔停顿了数秒后用指尖牵起了银线的细丝,让那些泛着法术气息的光在半空中逐渐浮现出一个法阵的形状。那和典籍上的古代恶魔契约法阵相差无几,但如果赛尔芬·伯兰在这里,一定会因为它的形状而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起誓法阵,独属于涅亚·斯图莱特的起誓法阵,烙印口中整片北大陆几乎无人知晓的法阵。
“画好了。”塔尔说。
死灵仅仅是瞥了一眼就迫不及待地划开了自己的爪子,一滴艳红色的血将法阵染成了烟蓝色,泛着独属于他的气息。塔尔看着那个法阵忽然就不动了,他的犹豫让死灵不禁失笑,轻声说:“你可真是个谨慎的好孩子。”
“我只是在看画错了没有,”塔尔用獠牙划开了自己的指尖,带着一滴涌出来的血放到了法阵上空,“死灵,你是自愿的吗?”
“当然,”死灵说,“我存活至今,从未反悔。”
魔族混血的血液随着他翻转掌心的动作滴落,白金色的光在同一时间覆盖了整个法阵。深渊烈焰从塔尔的脚底冒出了光,死灵本以为这是契约成功的征兆,却不料那个雪白的花纹下一刻竟朝着他而来,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印在了他的眉心。
“希望你之后也不会反悔,”塔尔站在雪白的火焰之中看着他,“死灵,感谢你的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