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点吃,别噎着。”闻人先生长眼力见儿,又亲手给张错倒来杯茶。
这茶水一递,张错再绷不住,立地蹿起来,吓了闻人听行好歹,差点把茶水打翻。
“怎么了?”闻人听行问。
“使、使、使不得!”张错挣扎着快速咽下嘴里的牡丹酥,“不能、让先生、递、递茶!”
闻人听行叹口气,心说果然和他想的一样:“我不是跟你说过,在我这不用这么拘束么。”
闻人听行好声好气道:“不管你以前经历过什么,去过什么样的人家,但你现在在我身边,我不讲究那么多规矩的。”
“你虽然叫我‘先生’,你我有个主仆身份,但那只是个身份而已,不算什么金贵东西。”闻人听行把张错拉回跟前坐下,刻意不着调地说,“昨晚我床分你睡了,人也亲自给你当被子盖,你还不乐意呢?”
不说还好,一提这回事情,张错毫不意外又闹了张大红脸。
张错憋半晌,闻人听行还期待他能憋出句什么来,没成想这熊孩子一抬头,小心翼翼,竟轻轻地问:“那先生......你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闻人听行愣了。
对啊,一个防备到张口就咬人的孩子,从没被厚待过。受了温柔善意,一面欣喜难耐,一面诚惶诚恐。张错大概会想吧——天上的馅儿饼,真的砸到我头上了?就凭我这条贱命?
闻人听行笑容淡淡的:“你说为什么呢?”
张错低声说出想好的答案:“因为先生、是好人。”
“不对。”闻人听行说,“其实我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好人。”
闻人听行想了想:“那我换个问题吧。”
闻人听行:“和你一起来闻人家的还有另外四个男孩儿,他们都被分到偏房去帮忙打杂了。虽然也衣食无忧,过得算好,但却不在我身侧。”
闻人听行:“你觉得,我为什么偏偏留了你,没留他们?”
这话问住了张错。闻人听行不知道张错心里有没有想法,但他知道,不论有没有,张错都不敢回答。
果然,张错沉默,没有应对。
闻人听行大拇指指腹揩过张错嘴角,抹掉他嘴边的甜酥渣滓:“不妨告诉你。我呢,就是过得太闷,老管家不好玩儿,晓眠又是个姑娘,今年已经定了婚约,总要出嫁的。”
“我是想说,留个贴心的人在跟前,陪我说说话,能更高兴些,省得每天没什么乐子。”闻人听行又拈起一块牡丹酥,喂给张错,“张嘴咬,慢慢吃。”
张错张嘴咬下一块。
“我选你,是我觉得和你有缘,你是那里头最可爱的。”闻人听行直视张错的眼睛,“我对你印象好,喜欢你。”
“咳咳咳......”张错呛得一通咳,不禁弯下腰。
闻人听行顺着张错后背:“小心点。”
“先生......咳......”张错用袖子快速抹了下嘴,他再看闻人听行时,眼睛有些红,“先生......”
“嗯。”闻人听行应一声。
“那先生......”张错说,“先生......你是、第一个。”
张错:“我知道......我阿娘、不喜欢、我。”
“我一出生、她就、恨我。”张错抿了抿唇,“她说过、说过的,说我、不该留。”
闻人听行没吭声。
“后来、也没人、喜欢我。”张错继续说,“因为我、我、不听话,出身......又不好,还......说、说不利索、话。”
张错:“所以先生......先生,是第一个,喜欢我的、的人。”
闻人听行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问:“那先生也是阿错第一个喜欢的人吗?”
张错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不是。”
他小声说:“......不是......”
“那你第一个喜欢的人是谁?”闻人听行揽过张错肩膀,把他抱进怀里——真单薄,消瘦,但骨头硬,硬得像支横八叉的钢岔子。昨夜他就发现了。
张错趴在闻人听行怀里。他也不知怎么,昨晚就哭过一场,现在又很想哭。他搁外头敢和野狼对着咬,但一挨上先生,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倒赖塞得紧,会变哭包。
张错吸鼻子:“是阿娘。”
“我第一个、喜欢的,是阿娘。”——是那个把他当“错”的阿娘。
下一句,哭腔就上来了:“第二个、喜欢的、是......先生。”
“好。”闻人听行轻缓地揉张错的头皮,“真好。”
“真荣幸,成为你第二个喜欢的人。”闻人听行说。
张错把脸埋进闻人听行胸口,闻人听行瞧不着,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
埋了半晌,茶水凉了,没那么香了。
张错终于闷闷地重新出声:“先生,我们......我们这程......这是去哪?”
他一定是不好意思了,粗声粗气地,话里掺点窘味儿。
“哎呦,可舍得问了。”闻人听行乐了,“还以为你真傻呢,稀里糊涂就敢跟着走。”
“那是、敢的。”张错从闻人听行怀里抬起头,眼睛已经不红了,“也不傻。”
专注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和闻人听行对视:“跟着先生、去哪、都敢。刀山火海、也敢。”
闻人听行感觉心头微微一震。
只是小孩子的胡话罢了。可他从张错纯粹的双眼里看到了自己——只有自己——就好像......不。不是好像,这一刻,他就是这少年的全世界。
闻人听行摸摸张错的脸,心里形容不出什么滋味——这么好的孩子,让他给捡了,不知是老天开眼......还是瞎眼......
“阿错。”闻人听行掐了下张错的脸蛋,没用多少劲儿,“我不会带你去刀山火海的。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