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一笑,回过身来,“阿夙既知要寻阿兄,可知阿兄也要去寻阿兄啊。”
至宵禁时方归。
冯修妻乃司空穆亮之女。北朝素以妇人持门户,穆氏娘子虽不与冯诞妻乐安公主阿嫂相争,亦十分机敏豁达。(注3)
见冯修酒后而归,且一身脂粉味。想也无需想,定是花街柳巷间游走过一遭。
一时不忿,就要大发雌威。
谁料冯修不顾俏婢搀扶,先一步拥住她,再往她的粉面上啄吻两下。方才道:“可别瞧不起花街里的娘子,人生坠茵落溷,各有境遇罢,能选的机会其实并不多。”
穆氏一滞,一面送上蜜水,声音不觉柔和下来,“怎忽的这般感慨?”
冯修仰躺胡床上,仍是笑,“过几日,为夫恐就要仰仗娘子得活了,不知娘子可愿?”
穆氏瞧他年过二十五,早就是做阿父的人了。仍风华如故,犹是出嫁时那俏郎君,一时竟有些羞赧。
点住他的下巴说:“若夫郎姿容不减,闺房之中,犹有余力的话,吾也愿养之。”
冯修听在耳里,翻身便搂住她乱吻。
穆氏连忙将人推开,叫他“仔细着肚子。”
冯修连忙又去亲她微微隆起的肚子。(注4)
午后便下了场大雨,黑云压城,一副惨惨戚戚的模样。叫冯诞不免想起太和十二年的那个冬日,平城有过一次长达六天,极其严重的黑风暴。
彼时正是土雾竟天,到甲夜仍复浓密,勃勃如火烟,辛惨人鼻。(注5)
那时三娘刚入宫逾半年,至尊仍断断续续生着病。渐渐开始服食丹药用以将养。
太后虽也病着,却于朝政上从不懈怠。
有时也会问他,要他多去劝慰至尊。他虽知皇帝心病何处仍要硬着头皮去劝,“三娘贞谨有德操,陛下会喜欢的。”(注6)
拓跋宏看了看漆黑一片的天,又看了看他。这才笑道:“你说,这宫里诸娘子,何人不贞谨?又何人无德操?”
冯诞默然。
只听拓跋宏又道:“你们都说她病了,如今我也病了。同吃一副药,也可算同甘共苦了。你道是也不是?”
冯诞只当他热酒入喉,胡言乱语。
心中却实有些黯然。
曾几何时,他们也无话不谈。出则同撵,食则同榻,是什么时候起,这一切都改变了呢?
是钧田与三长执行时,他的沉默不语?
可他是冯氏郎君,他要为冯氏而活。
守住冯氏一门的利益,才是他无法割舍的价值。
若无冯家,也不会有他这个人。
而旧人旧事,原本同至尊天下的陛下所行的就不是一条道。
渐渐的,他也明白过来。
他们只是因缘际会,于茫茫的海上相遇的两只扁舟。
他有他的,他也有他的方向。
只在交汇时曾绽放出一丝光亮来。
好可惜,那早都是少时的光景了。
他有些怀念那时候的自己,也很怀念那时候的他。
雨渐有歇势,冯诞持一柄碧玉色的伞,向禁中走去。
临近皇信堂时,在皇信碑下看见一人。
是杨津,他也来了。
也对,各支州官员都应考绩之需,回来述职了,他没有道理不归。
幼时他也常同杨津一处,一道吃一道玩,竟也渐行渐远了。(注7)
是否每一个深入宫廷的人,都会被宫廷所囚,继而自愿被囚。
外表如何华丽,都只不过是权势的玩物罢了,偏偏不得不继续做下去。
想来有些可笑。
只是他们这样的人,生来如此。
若就此放手,身后便是万丈深渊,因为没有退路,只能踏步向前。
他觉得自己有些累了,不由得停下来深呼吸。
恍惚间,想起太和十六年的例降爵制。至尊另赐他实封长乐郡公之爵,又授司徒之职。
除官日,亲为制三让表并启,将拜,又为其章谢。
彼时他至禁内拜谢,正逢此大雨滂沱,遥见至尊立于庭受拜。(注8)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彼时尚未细思量,只成日忙着替三娘排兵布阵。太多事了,简直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了,他当时其实是感慨大于喜悦。
将与乐安成婚时,太后赐他南平王爵,可那毕竟是太后所赐。(注9)
至尊曾对他言及此事,说希望将来他的爵位由他来封,他的官位亦由他来赐。
如今承诺既应,本该了无遗憾才是。
可他不得不又卷入下一场风波里去。
春水由他搅动,波涛却由不得他掌控。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那碧玉色的伞上,绘制的金鹤也纷纷振翅高飞起来。
他手握不住,只能瞧着它们越来越远,直至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