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陶公主拉着董偃赏赐你黄金那一日,我能看见她眼睛里的光——”皇帝脸上浮现出一种痛苦,那是霍去病从没见过的,卫青却熟悉。
卫青宽慰皇帝,“她大约见到我羞愧吧,我和她两个人地位颠倒,馆陶公主难免不适应。”
皇帝轻蔑一笑:“那你可是想多了,馆陶公主哪里知道什么是愧疚,她是见你如此显赫,远远超出她的两个儿子后悔而已。当年她要是把阿娇嫁给你,把你一路帮衬成大将军,门楣何至于衰落到只靠她一人苦苦支撑?阿娇嫁给我注定要被送进长门宫,要嫁给你,你姐姐外甥又都能帮衬到你和她们陈家,不比我好得多?”皇帝长叹一声,“有眼人都能看出来,你对阿娇是真心真意。”
不同于皇帝的神色,卫青倒是淡淡的,“被她放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是恨馆陶公主的,谁能原谅一个险些杀了自己的人呢?我心里其实也恨她,她对我姊姊百般戏弄,也……瞧不起我。我想用权势和金钱买一个公道,后来觉得公道是自发的,就去边塞建功立业。没想到这都比不过陛下您的宠信,当日我坐在你左下,看见馆陶公主穿着女奴的衣服向我走来行礼,心里觉得颇为可悲。一晃这么些年了,还是得靠您才能被人正视。”
皇帝拿起一枝用蜡保存的山茶花,山茶花瓣还在怒放,枝干没被蜡厚涂的地方已经枯朽得掉渣了。在折下它的春天它还如春光一般的灿烂美妙,现在脆弱得令人想起洞庭湖上飘着的木叶,下一瞬打着旋沉落在湖底。
大风歌还在响,举世无双的将军就要被逼得殉葬了。卫青从皇帝手中接过花,“细想想我已经是好命了,不论和远了的比,还是和近的比,我都该知足。条侯周亚夫是忧愤成疾、不眠不食没了的,窦婴的事情你我心知肚明。若论功绩我寻思没谁比得上韩信,淮阴侯韩信是落难王孙,佩戴着剑在淮阴河上钓鱼,钓不上鱼饿得晕倒。后来他仗剑跟从高祖平定三秦,横扫魏、赵、代、燕、齐五国,击破西楚霸王项羽。秦国七代国君一百余年才灭绝六国,韩信平定七国没用五年。”
卫青闻到一种复杂的气息,像是某种腐烂的甜蜜水果,腐烂的臭味和水果的甜香混在一起让人犯恶心。他笑了笑,“这是哪种毒药?闻起来怪特别的。”
“你们都是与韩信齐名的将帅,自然要用吕后毒死韩信时用的毒药。”
“陛下谬赞了,陛下是与高祖争辉的皇帝,臣除了忠心没什么能与淮阴侯可比的。”
“这点说的在理,韩信、彭越两个人死有余辜。当初项羽罢兵东归,高祖采用张良、陈平之策,打算趁楚军兵疲粮尽,一举攻破项羽,没料到到阳夏之南后韩信、彭越两人迟迟不来。高祖人都走到固陵,与楚军交战了,二人还是不肯出兵。高祖没柰何用留侯张良的计策让韩信、彭越各自为战,把陈地以东至沿海之地赏给韩信;把睢阳以北至谷城之地赠给彭越,这才换来他们的出兵。”刘彻眉头蹙得紧,“别恨高祖对他们二人没个终始,灭秦亡西楚的岂能是个寻常人?有那样的结局,其实是自作自受。你们舅甥二人也有这样的私心,倚兵自重,等你们的就不是毒药了。”
“舅舅跟随陛下多年,可以随意出入卧内,衣被、饮食、赏赐都远超群臣,可那些都是他用命在匈奴挣回来的。陛下何必一再为难他!”霍去病看了看那名拿来毒酒的宫人,“若陛下真要山陵崩,太子年幼总得有个人照看,我肩负不了这样的重任,还是留给舅舅。”
卫青回过头低声斥霍去病道:“你少不更事还是闭嘴为好,陛下与我之间……岂止恩情这两个字,我为陛下一句话去死,受之泰然。你还没有娶妻生子,要是就这么撒手人寰,你母亲在地底下见了不知该多伤心。”
卫青环顾甘泉宫,这么些年他自由出入甘泉宫,传递皇帝秘旨,没料到自己也成了皇帝的眼中钉。“你我入土后,那些虎视眈眈的邻国必然想趁着机会抢回失去的土地。你把去病派到边塞去,让他当一个裨将,远远打发了算了。”
卫青转头看了看霍去病忍不住笑起来,“真是个年轻得意的小韩信,可别有一日真发达了,那时候谁都保不住你了。”
自立为齐王的韩信,被高祖贬到楚地的楚王韩信,回到故乡的淮阴侯韩信,背水一战的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韩信,四面楚歌逼得西楚霸王无路可逃的韩信……让高祖起了杀心的韩信。
“淮阴侯在长乐宫最后说了什么?”卫青问。
“他说了淮阴”。皇帝很平淡的回答。
是他梦也梦不到的淮阴。
阿娇从玉色瓷盆里拿出一枝绿柄颇深,花心展开似一只玉簪的小花把玩。她身边坐着淖姬,仪容姿态仿佛花神刚出蕊宫。她一头秀发蓬松如绿云,轻轻袅袅撑不起哪怕一阵狂风的摧折。神君则在池边照看她刚刚画好的妆容,玉搔头斜插在发髻,一转头险些没落在水。
“你是说你一直再找他?”
“简直就像是宿命,过去他一直带着我走南闯北,看护我,后来是我为他奔波四地。过去他的眉头为我长锁,如今那个因为思念愁眉不展的人是我。这是不是一种结局?我成为了你的同时,你也成为了我。”淖姬在石砌的围墙里找到一从穿着绿衣的玉兰花,嫩白琼玉般的花瓣垂在她手心,像个不省事的孩子。
淖姬探了一下青玉叶下的白玉英,“他说他要去刺杀一个人,成了后带我远走天涯。”
阿娇陷入淖姬的那句话,“这是不是一种结局?我成为了你的同时,你也成为了我。”她喃喃自语,“若这是轮回,那应该是近乎无间地狱般的轮回,无休无止。你说他要去刺杀一个人,他要刺杀谁?”
“他要刺杀曾经的三公袁盎。”淖姬深深吐出一口气,“我送给他一个长毋相忘的衣带钩,自己也留了一个,等着他回来就一起去我的故乡越国。我和西施是同乡,生长在苎萝山下,都会浣纱,他也生了一双巧手能养活这个家。可是他走了后再也没回来。”
阿娇脸色惨白,她不会忘记袁盎死在那一天。命运兜兜转转,还是让淖姬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