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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传记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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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当时的目光至今还能记得。

漫不经心的,闲适的,没有嘲笑与蔑视,也没有令人不适的灼热与专注,只是在阳光中闪着神秘而幽邃的光,仿佛她的出丑、失态、隐秘的窥探……她的一切都稀拉平常,不甚在意。

一种诡异的轻盈感突然就从心间涌现,她就是那个时候决定要为他繁衍后代的。

但她知道,她当时不应该上车的。

她很清楚,家族想要将姐姐送进宫里,在其继任天|皇后让她当中宫。

但是,那个时候,当那只掌心从车帘里伸来时,自己为什么会递上手去呢?

是为了勾引他、接近他吗?

……不,一开始不是的。

至少那一刻不是的。

那一瞬间选择递上手,只是为了躲避街上所有人看笑话的目光。

只是为了维持她自己那一点仅剩的自尊心罢了。

但后来就算被姨母掌掴,她依旧没有选择与对方断去联系。

……是为了爱吗?

她一开始以为是的。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爱他的。

但是他说她不懂爱。

如今想来,她总是在犯错。

错将对方举手之劳的帮助当成一种可以依附倚靠的爱怜,错将自己那个时候的感动当成情感的依托。

若是能和他拥有孩子,为他孕育子嗣,就能让她今后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生活,为此,她倾尽当时自己的所有对他好,引诱他,希望他能爱上她,她甚至不愿去思考女人生育的痛苦与艰辛,不愿去想自己可能还会献上生命,因为她知道,她是为了自己的未来,也是为了报复自己的姨母。

她卑劣,自私,利用那位大人最初对她的善意与怜惜来报复讨厌的姨母。

她有想过那样做会对不起自己喜欢的姐姐。

但是,她的姐姐若是因此愿意恨她的话,甚至愿意来到她的面前咒骂她,那更好,至少比十年如一日的视而不见好。

许是她的心思如此恶毒,所以才遭到了报应。

那位大人自初见那次后,再没有那般平常地看待她。

她的身世能令他怜惜,但也始终惹人垢病。

对那位大人来说亦是如此。

纵使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但是,她依旧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温柔的表面下涌动的介怀如针刺一般,扎在彼此的心间。

她就算长得再好看,对他百依百顺,对他百般好,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他的中宫。

若是不能成为中宫,她的姨母必然也不会让她进宫当女御和姐姐争宠,也许,再那样下去,她只能成为没有名份的情妇。

明明都作好那样的准备了,明明都已经这样了,到头来,她曾经想为其孕育子嗣的男人还是抛弃了她。

他说是她不懂爱。

全然把错都归在她身上。

人呀,都是那么自私又卑劣……

世界上果然很难有无私的爱……

神明也一样……

……

缭乱的狂风绕过田野。

麦草涌动,天边轰响的雷霆照亮了黑云翻涌的尽头。

古时,秋天打雷被人认为是异象,是不详之兆,那意味着收成减产,年景不好,盗贼遍地,更严重点,甚至恐有洪水之灾。

连绵不断的田垄被枯黄的草低低掩去,茅草搭筑的住房亮起明亮的光,嘎吱的木门被推开,人类的村庄一点一点燃起照明的柴火,村民们在睡梦中起身,不安地望向电闪雷鸣的夜空。

滚滚的浓云覆盖整片天际,天地间陷入幽邃的黑暗。

凄厉尖锐的窃笑从云层之上传来,属于人类的火光连夜延绵至山林的深处,过去平和安详的日子持续上百年,古老的祭祀早已被遗忘,山间废弃已久的祠堂在今夜重新摆上供奉的祭品,铜币一枚一枚扔进蒙了灰的木箱里,没有神明居住的神祠破旧年老,老鼠窜过的动静惊动堂里尘封百年的神乐铃。

振铃。

摇缎。

舞动。

旋身。

空灵的铃声幽幽地响彻黑夜。

林间栖息的鸟雀惊起,惶然地掠过浓云翻涌的天际。

平息吧……

村中临时上阵的少女穿上祭衣,生疏地扬起手中生锈的祷器。

为什么愤怒……

为什么那么狂躁……

平息吧……

雷鸣……

她念着生涩拗口的祷词。

平息吧……

响彻不断的雷鸣……

平息吧……

令人害怕的、狂暴的雷鸣……

你因何而如此愤怒……

……

她又梦到了那只羊。

她总是梦到它。

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它绵白的影子是唯一鲜亮的色彩。

小小的羔羊,尚且年幼稚嫩,只有小狗的大小,用双手就能抱在怀里,连羊角都还没长坚硬。

都说羊的眼睛像神的眼睛,有一种近乎怜悯的无悲无喜,它就用那样的眼睛,倒在梦境的尽头,安静地看着她。

她同样凝视着它的眼睛。

梦中,它像刚经历过一场水难,那些豆大的水珠从弯曲蓬松的羊毛上一颗颗落下,被她赋予的血色像一块擦不掉的污垢,刺目地贯穿它的身躯。

但它看上去依旧那么纯结,天真,懵懂,年幼。

曾经被她杀死的羔羊。

错误的羔羊。

——“你是来责备怪罪我的吗?”

她总是这样问它。

不通人言的动物,自然无法回答她。

但是,这一次,她看到满目的妖鬼在追逐它。

可怕的、讨厌的雷光也是。

而它拖着那副被她伤害过的残躯,踉踉跄跄地,不断地向前跑。

心中不知为何泛起酸涩的苦水,心脏开始莫名地钝痛,她闭了闭眼,压下眼眶温热的湿意,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对着那些盘踞的雷光和狞笑的妖鬼说:“都到我这里来吧……”

“不要伤害它。”

她这么说,伸出了手,像是要拥抱什么一样,张开了怀抱。

“这边,这边。”

她犹如母亲一般充满诱哄之意的声音带着柔软的笑意。

“都到我这里来吧……”

“我愿意被你们吃掉……”

“也愿意被你们杀死……”

“只要你们不再伤害它……”

在祭祀中,羊这种动物总是被杀的祭品。

它们温顺,平和,是纯洁的象征。

她拉开自己的衣襟,袒露出应该横陈在胸前的那道裂口,像全然献祭一般,对它们说:“来吃掉我吧……”

“都到我这里来……”

伴随着这样的话,有什么东西像被暴风眼袭卷而来,疯狂地涌动过来,转瞬就将她空晃晃的意识占据。

“都到我这里来……”

曾经被她杀死的羔羊……

这一次,至少在最后,她想要保护它……

……但是,为什么,即便如此,它还是像以往的梦中一样,倒在了地上呢?

她奇怪地想。

眼帘中,所有追逐它的妖鬼和闪电都已在不知何时消失,但它还是濒死般的瑟瑟发抖,颤颤巍巍的色彩伏在黑暗中,四肢都在痛苦地痉挛。

“……很痛苦吗?”

每个梦中,她都这样问。

噗嗤噗嗤粗重的喘息,无法控制的、不断流失的血液,慢慢变得微弱的嘶鸣……

还有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的自己。

梦中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仿佛要将她的罪状赤裸裸地摆在眼前,用来掩饰她的错误的外衣都被褪去,失去了治愈的力量,失去了所谓神女的光环,她只是一个剥夺了他人性命的罪人。

但是,她知道,她还是会继续犯错。

世界上有些错误,第一次,罪责在他人,第二次,罪责在自己。

她蹲下身去,安静地掐上它的喉咙。

“很快就不痛苦了。”

她温柔地凝视它的眼睛。

“我现在就让你解脱。”

用力的双手开始收紧。

就此,它的挣扎趋于平和,呼吸渐渐停止,痛苦的颤动也归于死亡的寂静。

人和动物在刚死去时,其实身体上还会有余温。

摸起来的肢体还很柔软,宛若睡觉一般的安详。

她的手微微松开,往上走,抚上它开始变得浑浊的眼睛,想要为其合上。

但是,某一瞬,她只是眨了一下眼,那双浑浊的羊目就变成了一双金色的眼睛。

她骤然一惊,在须臾间连呼吸都骤然忘却。

……

头顶上传来陌生的声音。

雪花般的、苍白的光景像剥落的墙皮,从眼前一点一点地落下、褪去。

漆黑的天际展现,翻涌的浓云掠过低低的大地边缘,她重新听到了声音,看到了画面。

但是,她感觉自己浮在冰冷的水面上,失去了感知后,连维持平衡的站立都做不到,地面仿佛骤然从脚下抽离,力气在清醒后才随着恢复的五感重新涌现。

身上压着一道重量,虚虚地禁锢着她。

她恍惚地侧目,周围浮沉的水波随着她的动作晃开一圈圈涟漪,一片荒芜的平原印入眼帘。

雷鸣隐去,巨大苍白的蛇骨和满天的妖鬼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她看见密布的阴云在天际上团积,广阔的苍穹下,错乱纵流的河川遍布一望无际的大地,漆黑的水流在巨大的沟壑间涌动,潺潺地冲刷着她的灵魂。

以她所在的川流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展而去的支流形成蜿蜒糜烂的地表,远远望去,竟像细密攒动的蛇鳞。

空白的意识慢慢回归,记忆的最后停留在了麦田中那张与八岐大蛇一模一样的面容上。

她恍然地眨眼,想要抚上自己被撕开的胸口。

但是,眼帘中,有耷拉的发丝垂在其上。

黯淡的金染上污血,苍白的雪色在僵硬的四肢上蔓延,纤瘦的少年安静地伏在她身上,双手以保护的姿态,虚虚地抱着她。

在他身上,岩浆一般红艳灼烧的裂缝遍布,他的皮肤像干涸的大地皲裂,一只眼睛掩盖在凌乱的发丝之下,另一只破碎的眼睛像失去光泽的玻璃珠一样,镶嵌在眉骨之下。

心脏的位置蓦地揪了一下,瞳孔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她忍不住轻轻唤起他的名字:“……须佐之男?”

但是,回应她的不再是他眉舒目展的笑声。

微弱的雷光飞窜,像闪动的流萤,化作流动的光影萦绕在他们四周。

寂静的河川上,只有河水流动的声响。

她挥动自己的手,像又做了一场噩梦一样,试图捧起了他垂在自己胸口上的、沉重的头颅,并开始不断地呼唤他的名字:“须佐之男……须佐之男……”

可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回应。

她抱住没有一点声音的少年,在恐惧中起身,感受到了水流淌过面容和身体的冰冷,以及它们从身上脱落时沉甸甸的重量。

水面上有一张人脸。

漆黑的长发如海藻稠长浮动,荡漾的水波粼粼,在晃悠间点亮了那张脸上漆黑的眼睛,她看着自己的影子映在了晃荡的水面上,非旦如此,那上边清晰映照而出的,还是自己原来无瑕又干净的脸。

被灼烧的、腐烂的伤口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尖锐的獠牙和细密的蛇鳞消失得一干二净,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那些原本破碎的缺口和溃烂的伤痕全都恢复到光洁如初的程度。

掀起的河水溅上自己起伏的面颊,胸前本应撕裂的破口不复存在,那些被水流触碰的地方全都焕发出别样的生机与活力,仿佛这条河流的泉水赐予了她又一次生命。

但比起惊喜,更多的是茫然和恐惧。

她颤颤巍巍地抱着须佐之男破碎又沉默的身体,看到所有流动的水珠从她赤|裸的身上滚落,但是,须佐之男浸在河水中的部分,却都在腐蚀一般地溃烂。

鲜红的血肉向外翻,那仿佛是一种与他相互排斥的力量,淋漓的神血一点一点地融入她所浸没的潮水,转瞬就被掀起的涟漪吞没,她再次感受到了火烧般的灼痛,但那种感觉很浅很淡,几乎一瞬间就被冰凉涌动的河水抚平。

迈动的双腿剥开水流,她抱起须佐之男的身体,想要将他挪上河岸。

“须佐之男!须佐之男!”

她依旧不断地呼唤他的名字。

但是,少年没有睁开眼睛。

死寂一般的沉默在他身上笼罩。

盘踞在额心的神纹黯淡无光,触目惊心的伤痕遍布他被河水浸泡的肢体。

四周的景色被尽数模糊,所有动静都被屏蔽,她张了张嘴,惊惧得瞳孔都在剧烈地颤动。

一种无声蔓延的死寂占据他苍白的脸庞,少年无力垂下的手臂已经僵硬许久,她抬手捂住他不断流血的位置。

“为什么没有愈合……”

“为什么还在流血……”

沾了血的手心传来灼烧般的疼痛,有黑郁的雾气从她被神血沾染的掌中升起。

怎么办?

怎么办?!

没有治愈的力量了……

她不能像在海渊那样救他了……

“须佐之男……”

她只能轻声唤他的名字,像怕惊扰什么似的,不断地唤着:“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

“你动一下……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

眼泪是在何时落下来的,不清楚。

周围流动的、微弱的雷光彻底消失时,怀中的少年突然就变得轻盈起来。

她一愣,惶恐地看着他的色彩在眼前变得苍白、虚渺。

对此,她像贪心想要兜住水和流沙一样的小孩子一样,紧紧地抱住了他。

与此同时,有冰冷的雾气从四面八方卷来,无数的亡灵怨鬼从川流之中浮现,漫天飘逸的怨灵失去生前的形态,化作缥缈缭乱的白烟和萤火,绕过她的灵魂,在漆黑的夜色中哀嚎、恸哭。

其中,有稚嫩的孩童眨着眼睛,隔着错落的幽影,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

她跌坐在川流的岸上,呆滞地望着他。

‘大姐姐。’

那个孩子如此亲昵地称呼她,却是望着她怀中即将消逝的影子。

‘不要再吵大哥哥睡觉啦,他已经很累很努力了,让他休息吧。’

“你在说什么呀……”她空白而希冀地问:“……所以,他只是睡着了,对吧?”

闻言,被雾模糊了面容的孩子笑了笑。

他用稚嫩又天真的声音说:‘不是大姐姐你杀了他的吗?’

就此,浑身的血液瞬间倒流,冻结。

冰冷的寒意从骨髓深处升起,但是灼热的火在喉咙燃烧,她几乎僵硬在原地。

但他依旧在说话。

他告诉她,这里原来是一片丰饶的麦田,遍山的绿野孕育了无数的人类和牛羊鸡犬,但是,一夜之间突如其来的洪水肆虐,淹没了田野,破坏了原本肥沃的地表,也淹死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类,现在这里被世人称之为斐伊川。

他还说,斐伊川的雾是来自「虚无之海」的瘴气,这些河流都是来自「虚无之海」的潮水,斐伊川源源不断地孕育残暴的鬼族,死在斐伊川的人类和生灵很多,得不到安息与超度的亡灵终日得不到安息。

‘大哥哥为了保护我们,保护这片土地的大家已经努力战斗到现在啦,让他睡觉吧。’

但是她什么都没听进去。

她只是死死地抱住须佐之男。

她空白地凝视他的脸。

眼帘中,以他的双脚开始,那些有形的肢体都开始化作透明的光点,像振翅的蝴蝶,一点一点地消失,飞远。

她看着他曾经拥抱她的手臂一点一点地失去色彩和重量,紧接着,是本该跳动着心脏的身躯,然后是金色的发丝,是说着爱她的嘴角,是注视着她的眼睛。

到最后的最后,她的怀里空荡荡的,无数的光点化作破碎的灰烬升向漆黑无垠的苍穹。

留下来的,只有一截干瘪的、从他身上坠落的麦穗。

饱满的麦粒从穗杆上掉落,坠落在大地上变得干瘪,来年的春天,也许一缕绿色的嫩芽会破土而出,夏雨的惊雷中,也许一朵小小的麦花会颤颤巍巍地绽放。

但是,在那之前,她只是对着怀中空无一物的空气说:“我没有杀了他……”

她偏头,没有光采的眼睛像两滴漆黑晕开的墨。

微弱的气流从喉咙里溢出,渐渐的,变成了恍然的喃喃自语道:“我是想保护他的……我明明是想保护他的……我才没有杀了他……怎么办?他不说话了……他还没看到村子来年为他建立的石像……他不久前才说喜欢我……他才说爱我……他还说要为我建立黄泉之国……”

说着说着,她突然站起身来。

仿佛受她的意识驱动,周围的河水像是拥有生命力一样涌动起来,化作漆黑柔软的衣物,覆上了她洁白无瑕的酮体。

她开始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她一边走,一边说:“假的,只是一场噩梦,不管是须佐之男还是八岐大蛇……他才不是我的须佐之男和八岐大蛇……”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出错的呢?

所有的一切,细细想来,都像梦境一般。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脱轨的?

她为什么总是在犯错?

某一刻,赤|裸的脚踝似乎踩到了河岸上枯燥的树枝。

然后,啪的一声。

有什么断裂的声音。

好像是她身体里的一根弦。

一阵冗长的死寂过后,她突然抱住自己的头颅,用尖锐的手指撕扯自己的脸。

她凄厉而痛苦地尖叫起来:“我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苦难?!”

汹涌澎湃的憎恨不知从何而起。

“他是不是在惩罚我?!”

“啊,一定是的!”

“他从一开始就在惩罚我!”

“我现在又对他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语无伦次的言语。

“怎么办?怎么办?”

“好痛苦……”

“好痛苦……”

“难道我要一直被这样的痛苦折磨吗?!”

“都怪我当初对他做了那么过去的事……”

疯狂的、没有逻辑的声音。

“对不起!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你在哪里?!”

“对不起!是我的错!”

“你原谅我吧!”

“求你不要这样折磨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这么说的时候,站在斐伊川漆黑的大地上,仰头面向高天之上的苍穹,发出啼血一般的哀鸣。

但是,没有声音回应她。

她只能开始不断地跑。

这一次,没有高天之上指引的雷鸣,没有无形的声音如影随形的陪伴,但她还是不断地向前跑。

她逃离斐伊川,将漆黑的河流抛弃在身后,但是那些飘渺的亡灵追随着她而来。

她不断地往前跑。

那条路很长很长,仰头,是无光的夜,低头,是延向前方,她在其中奔跑,不知前方有什么,有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隐约间,似乎看到路的两旁推堆积着无数苍白阴森的骷髅,她还听到了一直伴随着她的、潺潺的流水声。

那到底是斐伊川还是鸭川,已经分不清。

只知道,河畔边堆弃了许多尸骸,没有光的夜晚,底下的水像墨一般漆黑无比,好似能将任何有色彩的东西都吞没。

其中,滴答——泛着腥气的液体落在了冷硬的土地上。

然后,咔哒——又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滚到了她的脚边。

黑暗中,这样诡异的声音异常清晰。

她恍惚地低下头看去时,有带血的头颅从尸堆上滚出来,喀哒喀哒地响,依附着她的脚尖。

与此同时,那些尸堆底下有鲜红黏稠的血液渗出,同她不知何时淌下的血泪一起滴落。

一双双自底下黑不见底的深渊中伸出来的手一一抓住了她僵硬的身体。

苍白枯瘦的五指没有温度,扭曲地撕裂她的肢体。

满腔恨意就像锋利的刀,疯狂而残忍地凌迟她的一切。

她害怕地往前跑,可是他们死死抓着她的手脚不放,还将她拼命往后拖。

‘你要去哪里?’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要去哪里?’

自深渊而来的咆哮如恶鬼之声,地狱之门好似就此开启。

‘过来!下来陪我们!这里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要……

她望着无光的前方,自撕扯干哑的声带,艰难地发出了声音。

有滑腻冰凉的东西缱绻地游走于她的脚踝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的川流蜿蜒,从地面上起伏,成形,化作她身上繁复的祭衣,承载着无数的亡灵和怨鬼,被她拖着往前跑。

分叉的支流化作无数的蛇头,汇聚的主干变成一条巨大的黑蛇,像从纸上跃起一般,从地面上盘踞而起,永远、永远都在她的身后凝视着她。

无数陌生的、纷乱的魂魄如影随形影响着她——记忆,执念,怨恨……心有不甘的鬼魂,终日徘徊于这世界不得超度。

被那些无法停歇的声音折磨,某种巨大的悲伤淹没了她,什么黄泉之国都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太阳般灼烧的痛苦不仅白天,就连黑夜都开始折磨她。

细密的、火热的疼痛凿入她崭新的、已经不属于人类的身躯,身体的某处总是传来难以忍受的、翻涌的动静,她感觉心脏日复一日被攥紧,一种窒息般的、喘不上气的濒死感日夜都伴随着她。

她无法去计算自己跑了好远,又跑了多久。

世界如何变化也已经不再是她关注的重点。

她只知道,自己再次见到须佐之男的那一天,也是个晴朗的春日。

山坡上放牛偷懒的牧童在老人惊讶的吆喝声中醒来,转眼就被天上明晃晃照下的金光吓跑,尖叫着奔向附近的村落。

一只用于祭祀的羊绑在圆木上。

受可怕的妖鬼迫害,村庄每隔一年就要举行祭祀。

作为祭品的人类少女被蒙上眼睛,按着脑袋和脖子跪在川流不息的河岸边。

洁白的单衣,漆黑的长发,堆叠的花。

肃穆的村民,父母不断的哭泣。

用来杀鸡的刀割开了少女细嫩颤抖的肌肤,鲜红的血滴滴答答,在日光下从手腕和脖子上蔓开,流进潺潺的河流里。

明媚的太阳下,温热艳红的血遍布河滩,染红了洁白的衣帛和脸庞。

绝望的羊被尖锐的木棍刺穿喉咙扔在干涸的田野中暴晒,灼热的鲜血流尽,全都淌进裂开的地表,干瘪下去的脖颈被滚烫的太阳炙烤。

但是,渐渐的,像是要洗净河滩上的污秽一样,日光开始被翻涌的乌云遮蔽,世界变得幽暗起来,隐约的雷鸣从高天之上传来,一场的暴风雨即将到来。

春日里摇曳的花被刮起的风吹散。

粼粼的绿水掀起汹涌的波涛。

牛群变得不安起来。

林间的鸟雀惊起飞向远方。

蒙在眼上的白布在狂乱的春风中脱落、飘散。

软绵绵垂在河滩上的指尖,突兀地动了一下。

当第一道撕裂天地的天雷伴随着狂风骤雨在河滩上落下时,满天闪电嘶鸣的声响像一千只鸟在撞击耳膜。

颤动的眼睫掀起。

高高的苍穹之上,雄厚的云层像堆叠的阶梯,被满目辉煌的金光洞穿。

不再是记忆中纤细稚嫩的少年,从雷霆风暴中降临的神明是那么高大,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修长精瘦的身影宛若一把凌厉的枪,单薄的肩膀有了厚度,线条青涩而柔软的脸庞变得冷硬且棱角分明,在风雨雷霆中恣意扬起的发丝飞舞,额心盘踞的神纹张扬,仿佛目视就会灼伤眼睛的光辉。

【神高居于天,罪人关入地狱。】

耀眼夺目的神明冷冷地垂眸。

冷冽垂下的目光比满天狂怒不止的雷霆来得无悲无喜,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高天之上的视线宛若一把审判的利刃,穿过她的脊骨,将她牢牢地钉在原地。

她听到低沉而威严的神谕在宣判她的罪行。

【吾名须佐之男,为天地之刑罚所生之行刑神。】

【罪人,你的天刑已至。】

不再生气,不再愤恨,不再像傻瓜一样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对待自己。

她也不再说爱他,不再说恨他,更不再放肆地说想杀了他。

“果然这样做才可以见到你……”

她只是这样说。

所有的爱恨嗔痴仿佛都已经在那场噩梦中滋生出的、庞大而漫长的愧疚与自责中消亡,压垮她曾经身为人类最后一点尊严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自己穷尽一生都在追求的、所谓的爱。

如今,作为被无数亡灵缠绕的妖鬼,她只是像疯了一样,也像即将等待被斩首的罪人,低着头颅,不再看他一眼,匍匐在他的脚下,全然卑怜地乞求:“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求求你……须佐之男……对不起……”

“我不该出现在那里……”

她说。

她就像那只羊。

若它是错误的,那她也是错误的。

她是一只错误的羔羊。

作为家族的私生女,她的出生是错误的。

作为被母亲遗忘的孩子,她的存在是错误的。

作为背叛天照大神的斋宫,她的爱是错误的。

作为爱上神明的人类,她的欲念是错误的。

她说:“我不该出现在那一年的春日。”

“我不该遇见那一天的你。”

“我不该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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