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奔来,奈何空欢喜。
奉行未醒,梦话也停。
步履带来山雨湿寒冲淡帐内闷热,侍女急忙拉紧门帘,避免奉行伤口见风。帐内更静,静中偶然飘起几声蚊蝇嗡鸣,炉火随之迸出细微裂响,继而药汤咕嘟。侍女适时减了柴,半堵炉口压弱火势,转向文火慢煎。
赵结屏去帐中侍女,执柄蒲扇,独自坐在床畔为奉行驱退蚊虫。
犹豫了许久,他才敢抬起眼,仔细端详奉行。
听过御医侍女转述,他知道奉行伤得很重,是以没有胆量亲自来看。累累伤痕是季真母子所致,但未尝不能归咎于他。因他明知而不预,听之任之,才有如此结果。奉行要怨要恨,都理所当然。伤越重,恨越深,更是人之常情。
但只听转述,他还可心存侥幸,自欺欺人。
亲眼看了,便再不能哄骗自己。
少时的回忆千疮百孔,他不愿失去仅有的爱,所以不想奉行恨自己。
但当目光落在奉行身上,他的痴心妄想顷刻崩坍。
先前侍女来问:可否不给胡善娘子穿衣?说是伤口过多,哪怕只穿里衣,穿衣换药也难免多添痛楚。
他听后未敢细想,当即允了。
侍女们就依着御医指导为奉行处理伤口,少数用纱布层层缠裹,多数在清创涂药后只作简单包扎。处理完毕后没再给她穿衣,只搭着几张薄纱遮身。
此刻,薄纱已被伤口渗出的鲜血浸染,浮出密密麻麻的血痕,犹如鳞片扎根血肉。
他从未见过如此具象的遍体鳞伤。
薄纱底,腰腹裂出条条血谷,腿脚齿痕斑斑交错。就连脚趾,都瘀积出了青红紫乌,数根趾甲劈裂翻翘。一道道,一片片,活像蜿蜒翻卷的血盆大口,足将人吞吃殆尽。
难怪刚强如她也会梦中叫痛。
焉能不痛?
体无完肤在此只是个再贴切不过的陈述。他只在旁看着,就觉幻痛袭身,犹如万针刺颅。与此相比,掌心那道伤口带来的痛根本不值一提。
他该明白,任是最无耻卑劣的小人,当此情境,都无颜奢求她毫无怨恨。
可是……他能怎么办?
又该怎么办?
一只飞蚊振翅飞来,在床畔徘徊。
野外蚊虫多且凶,又不似宫中能日夜焚香驱虫。
他抬扇将之轻轻拂去,唯恐手重风烈误了奉行的伤。
恍惚间,他想起安神香。
安神香可驱虫,又可缓解疼痛、安神定魄,能让她睡得安稳些。刚动心思,转念想起御医曾说,奉行伤势太重,若能在十二时辰内醒来,万事大吉,若醒不来便凶多吉少。安神香却是用不得了。
他看向奉行紧锁的眉头,思来想去得了个法子。
半个时辰后,守夜侍者们挑来几担山溪水。
山溪冷寒,赵结双手浸泡其中。不待多时,双手就染上森森寒意。等他仔细擦干水渍,轻轻抚在奉行伤处,两掌悬而未贴,只借掌中寒气为她镇痛。待手掌回温,再浸山溪,如此往复。
不知是冷敷见效,还是奉行昏迷过深,此夜再无梦语。
至破晓时分,御医再来诊脉,偶然瞥见赵结左掌伤口死白肿胀,慌忙跪地劝说:“殿下还请保重玉体,山溪污秽,伤口久浸其中恐生疮疡。殿下如想为归娘子镇痛,不妨试试热敷之法。”
“她伤口见不得风、碰不得水……”赵结沉吟片刻,“若用药饼热敷,药材可还齐全?”
“齐的齐的,什么都不缺。”御医解释说,“夏城太平药行的夏掌柜,昨日听说熇州百姓跟随您到城外退匪救人,跟着就送来几车常用的疗伤药材。其余受伤的熇州百姓,伤口昨日就处理过了。”
“去准备吧。再拣些圆润平滑的石头烧热。”
药饼备妥需些时间,赵结先用热石给奉行敷治。
等御医制好药饼,侍女前来换药换纱,喂奉行服用汤药。他立在近旁,简单吃些东西,等侍女小心敷上药饼,期间只将目光微微避开。
日头越升越高,帐内烧着炉火。
他越觉热燥,掌心冒出汗水,激得伤口阵阵刺痛。不禁忧心奉行也受此磨难,再叮嘱侍女仔细替她擦拭汗水。
临近晌午,素缘来禀:“启禀殿下,熇州百姓和狼坞侍者结伴扫荡回来,狼坞中的野狼已经被猎杀了大半,还捡回半副尸骨,想请殿下过目。”越说,心就越沉。
那半副尸骨难辨人形,侍者们虽未直说,但只看残破的衣料,她认得出是赵子谛。赵子谛死无全尸,季真那头算是彻底没了她的活路。
而赵结这头……赈灾钦差刚到夏城,赵结就和季真撕破脸面。自己率先投诚带路解救胡善,应当算是弃暗投明。只盼赵结待她能有对待胡善的十之二三,这样日后到京城,日子便能好过在夏城。这样一想,轻松许多,不禁暗自憧憬欢喜。见到帐帘撩起,笑吟吟迎去,引赵结去见他们。
赵结查看那半副尸骨,但尸身损毁过重,无法用来分辨死因,更遑论辨明身份。只能稍作询问。
大慈觉明寺中的熇州百姓,有小半数还算身体康健的,听说胡善遇险,纷纷追随他赶来搭救。这些人不知内情,只秉着满腔热忱营救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