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人,她是仙,她们无论中途有多么靠近,最终都一定会错开——在那只属于人的时间的终点。
她本还心存侥幸,是人又如何,不也能陪伴自己一段时日么?自己寿命如此之长,莫非往后还忘不掉这小小人儿了?
她想起刚刚洗漱时遇见的客栈掌柜,那是个生的极好的女子,双眸异色,令人过目不忘。
绥绥自然也不会忘,那是她在青丘之上的友人,一只小她两千余岁的猫妖,那异瞳是在修炼成妖时产生的。
原不过就是只普通的野猫,三百余年前,她恋上了一位男子,一位上山寻药的采药人,她不顾一切,同那男子下了山,便再也没回来。
那时相见,猫妖自是认出了绥绥,便自行同她讲起了下山后的事。
猫妖随那男子回了家,他家中父亲是行医的,母亲则帮着熬药。
见了猫妖,那老中医登时明白过来,却也没当着男子的面揭发,只在夜深时请来猫妖,同她道:“人妖殊途,你可想清楚了?”
猫妖当时立马磕了三个头,说道:“父亲,小女想清楚了。”那老中医只是叹了口气,便没再阻拦。
日后,那猫妖同丈夫将那医馆打理的井井有条,后来又加做客栈,直至如今。
“官人他毕竟是人,早早便走了。”那猫妖笑了笑,可笑中蕴含了太多苦涩。
“那之后一段时日,我天天以泪洗面,我毕竟容颜不老,官人也早已觉察,可他仍待我如初。”
“直到离去时,仍旧是同我说对不住我,把我抛下了,我不愿他自觉于我有愧,这便是我的命,可我也不愿看着他抛下我啊。”
人类固然渴望妖兽那无穷尽的寿命,可妖兽又何尝不羡艳人类那有始有终的一生呢。
讲着讲着,那猫妖脸上便划过两道泪痕,她取手帕擦了擦,又接着道:“我本想自裁,随他去了。”
“可因着我是妖的缘故,我同官人并未有夫妻之实,平日也是分房而居。”
“这客栈又是同他一齐置办的,我不舍得就这样没落了,便留下管理此处,细想也是过去两百余年了,今后怕还会是如此罢。”
“且,”猫妖沉吟一声,“我总觉着,有甚么未竟之事。”
说到最后,那猫妖感叹一句:“这小小人儿啊,为何要如此呢,既如此脆弱,又为何要生的如此绚烂。”以至让她动了情。
“大抵正是因着脆弱,因着岁数已定,方能如此绚烂罢。”绥绥闻言,便接下一句。
是啊,她就是如此美丽、如此烂漫,直叫她这天狐都动了凡尘心。
她想起猫妖所言,待得容灵语走后,自己当真能忘却么?
更为重要的是,容灵语走时,也会觉得愧对于她吗?
不可,唯有此事,决计不可,她不愿自己的爱人怀着对自己的愧疚离去。
即便分离,也要笑着离开,纵使永别,自己也要听到那人儿亲口说出,无愧此生。
猫妖那两行泪似是印在了她心上,她不愿再见到如此离别了。
绥绥的母亲是青丘九尾,而她的父亲,其实是人,一位生长于青丘国的人。
她已不记得父亲的脸,只记得他同母亲相敬如宾,厮守一世,对她也是极尽温柔,还会在睡前为她讲故事。
父亲离去那日,绥绥因着天赋不佳,只不过是一只将将能化形的小白狐,尾巴同耳朵都还无法隐藏,这还是因着天狐血脉的馈赠方能做到。
她瞧见父亲逐渐冰冷僵硬,瞧见母亲泣不成声,瞧见全城披麻戴孝,瞧见白布遮了半边天。
那日之后,母亲便郁郁寡欢,也在夜里同那时懵懂的她说父亲的过去。
母亲早早便知与父亲立誓相守的一生,其实不过只是父亲的一生,而身为青丘九尾的她也不能抛下自己的子民随他而去。
白日里,她仍旧是、亦仍须是那青丘国主,而玉影洒落、万籁俱寂之时,她才是那失了丈夫、失了挚爱的女子。
绥绥自那时起便下了决心不可爱上人类,可惜,数千年前的决意太过漫长,未能持续到与容灵语相遇那日,而这毁约的苦果,便也只能由立契者亲自偿还了。
绥绥捂着心口,苦涩的液滴逐渐浸湿了她的衣襟,她喘着气,不愿哭出声被一墙之隔的所爱之人听见。
可对方却并无此等忍耐之能,因是夜半,容灵语亦是压抑着哭声,可那声音仍旧撕心裂肺,撕的是两情相悦的心,裂的是求而不得的肺。
绥绥听着隔壁哭声渐歇,知是容灵语倦了,便起身小心翼翼地进了容灵语的屋。
小姑娘斜倚在墙边坐着,已是睡着,绥绥心疼地将她抱起置于床上,为她掖好被子,又把她眼角玉珠擦了,也把自己心头落血拭了,方才是回房睡下。
一夜无梦;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