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看向他。
她从来明媚嬉笑的大眼睛里满漾泪水,以一个少女恬静的神态注视我父亲。父亲面部肌肉出现细微的搐动,人们看不到,马看到了。马流下眼泪,我父亲眼中毫无泪水。她后退一步,退到月亮之下,所有人听到她令人心碎的哀鸣。紧接着,她后腿蜷曲,两膝着地,继而前蹄后撤,完完全全向我父亲跪下。
火把照亮她隆起的腹部,她的慈母之态震动一片舐犊心肠。人们不由想起自家怀抱的儿女,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未出生的婴啼之声。
人们恻隐了,而我父亲站在原处,在那万众簇拥之地,眼看他的战友、他的妹妹、他的救命恩人跪在面前,依旧面无表情。等他迈出第一步,他便能毫无停滞地走到对面,对着月亮,抬起那把寒光凛凛的环首长刀。
她像之前无数次一样,驯顺地低下头。
这次迎接她的不是我父亲安抚的手。
那个冬夜,父亲亲手将她剥皮拆骨投入沸水,变成塞在牙缝也要剔下吃掉的片片瘦肉。所有人看到我父亲拆开她的肋骨,双手掏出一块成形的血肉。这条无辜枉死的生命,下一刻也被我父亲捧入锅中。
人们敬佩,感戴,阵阵胆寒。月亮爱憎分明,唾弃我父亲的忘恩负义,再不肯对他施光照亮。当夜没有一个人看清父亲的神情。
我父亲以非人的强硬态度守下潮州,粉碎了段氏姐弟屠城北上、进而侵略整片山南道的野心宏图。
潮州城危机解除后,父亲又有了新的战马,这个忠心可怜的女孩子似乎被他全然抛之脑后。
他再没向任何人提起过她。
直到很多年后,我问起和我出生相关的故事,他简短地向我说明了一个梦境。
父亲入主长安后,我阿耶告知他我的存在。那一夜,父亲又梦到了那匹白马。
梦里她依旧泪眼朦胧,目光似怨含恨,更像控诉情人。父亲屠刀坠落时,月亮轰然爆炸,人世大白如昼。面前跪地的不再是一匹母马,而是一个赤身裸体、腹部隆起的人。刀锋砍断那脖颈的瞬间,他抬起我阿耶满布泪痕的脸。
我受不住父亲的语气,搜肠刮肚地想话宽慰。以父亲的个性,一定会将她好好收殓。
于是我问,她葬在哪里,有时间咱们去看看她,好吗?
父亲说,除了肠子,连里带外进了锅里,骨头渣子都嚼的不剩。
我知道这不是父亲第一次梦到她。我知道她不愿成为父亲的噩梦。我知道父亲至今仍记得给她喂食时,她拱蹭手心的脸颊和神情。湿漉漉的呼吸喷在掌心,只是他撒娇的小姑娘,而不是不让须眉的女战士。
世人以为那个丧心病狂的食人计划才让我父亲变成魔鬼,我知道不是。他早在分食同类前就分食了自己的亲人。
她是无数次拯救我父亲的大恩,最终成为钉死我父亲的大罪。
自此我父亲堕入畜生道永世不得轮回。